少女静儿

　　这种事情其实早有风言风语，但没闹出事来，学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这一架，老马长期猥亵女同学的事由此被摆到明面上。学校为严肃纪律，向我们班发起调查。最后竟有至少七个女生表示曾被老马以讲题为由揩油。而静儿是其中被叫去最频繁的。

　　最终，老马被停职，我们班换了一个物理老师。
　　再之后半年，据说老马被一个有□□背景的学长家长打断了腿。对方赔了不少医药费，但老马的名字再也没在本市的教育界出现过了。也算是大快人心。
　　本来当众打老师这事，足够徐冲被开除的。
　　最后考虑到其中的见义勇为成分，改成记过一次。
　　这一次的英雄救美故事在全校都传开了。
　　也大概就是从那天起，静儿渐渐默认了和徐冲的交往。
　　大家也很默契地没有再起哄，或许都觉得这件事合情合理，倒像是个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真是热恋中的人啊！”
　　“讨厌！”静儿一边灵巧地折着手中的信纸，一边娇嗔地冲我说道。
　　“明明就在一个班，还要写信。难道你们每天上下学路上，还没讲够呀！”
　　“哪有，我跟我妹一起上学，才没有跟他一起呢。”
　　“为啥不能一起呢？难道你还瞒着你妹妹呀？”
　　“倒是没有瞒着她啦。就是…”静儿停下笔，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也曾介绍徐冲给她认识，但她好像很不喜欢徐冲。”
　　“为啥呀？”
　　“我也不知道。就感觉每次徐冲送我回家，她都一声不吭，回家后很明显地在生闷气。”
　　“哎哟，当电灯泡，当然不开心啦。说真的，你妹妹是亲生的么，你长得可比她好看多了。”
　　静儿被我问得愣了一下。
　　“当然是亲生的，不过她像我爸多一点罢了。”
　　“难怪。”
　　静儿手上的信纸已经被折成爱心形，将信的正文完全包在里面。
　　“折好啦！安然，待会再帮我传一下呗。”
　　“干嘛不自己去？”我故意调笑道。
　　“害羞啦！你最好啦！”静儿故作撒娇的样子冲我说道。
　　“好吧呀！以后得请我这个红娘吃喜糖哟！”我接过爱心信的时候，上课铃刚好响起。
　　我冲静儿吐吐舌头，暂且将爱心插进一旁的作业本。
　　下课后，我又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取试卷，信没来得及送。等我回来时，作业本已经不见了。

　　我翻了翻桌上堆得高高的书本，“静儿，你看到我作业本了么？”
　　“刚才数学课代表收作业，我就帮你交了。”
　　“什么？信还在里面呢！”我惊呼道。
　　“啊我忘了，我的信！”静儿也慌了。我们俩赶紧往走廊上冲，想追上数学课代表。然而只失望地发现，他已经送完了作业本往回走了。
　　我们俩面面相觑，意识到大事不好。
　　接下来的一节课我们俩都如坐针毡。静儿的笔记一个字都没写，而我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一直在想，这个更年期的班主任，拿到本子中的信之后，又会对静儿开启怎样的腥风血雨。
　　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最为可怕。
　　经过了漫长的一下午，我们俩谁都没心思说笑。
　　晚自习铃声响起，班主任的审判终于来了。
　　她像是一个拿着镰刀的死神，面色凝重地走进教室。
　　我回头看去，该死，徐冲怎么又翘课了。

　　班主任让静儿站起来，把信纸重重拍到她桌上，震得一旁的我大气都不敢出。
　　班主任逼着静儿把信念给全班听，静儿从满脸通红，到泣不成声，完全张不开嘴。
　　班主任索性抓回信纸，自己极尽嘲讽地大声念了出来。
　　接下来的一节课，班主任用尽了浑身解数，用不带脏字但字字如刀锋般的言语，不重样地骂了静儿整整四十分钟。直到今日，我都很难想象，为什么一个成年女性，会对一个未成年少女怀有这么大的恶意。
　　静儿站在无人敢插话的班级中，像是惊雷暴雨中摇摇欲坠的小小孤树，又像是万箭齐发中的稻草人靶子。
　　我仿佛听到了少女自尊心如玻璃般粉碎掉的声音。

　　次日，班主任还以不影响我学习为由，把静儿的座位换到了后面的角落。由于座位换开，我不再能和静儿时时说小话。
　　姗姗来迟的徐冲，第二天也从同学们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了此事。
　　虽然心疼小女朋友，但总不能像揍老马一样揍班主任吧。
　　于是，他便找机会砸砸班主任办公室玻璃、悄悄往班主任裙子上洒墨水，来逗逗静儿开心。
　　恶作剧了几次后，班主任再迟钝也大概知道是谁干的。徐冲贼得很，从来不会让班主任抓到现行；班主任也不好发作，索性把怒气全撒到静儿身上，基本上每天都会含沙射影，极尽所能对静儿冷嘲热讽。徐冲不在时，尤为变本加厉。

　　静儿好多次向徐冲哭诉。
　　这个年龄的少女对于□□羞辱尤为敏感，而她视为心理依赖的男朋友并不能感同身受。
　　他逐渐忘了当年初见梨花带雨的时候有动人，现在只觉得好麻烦。
　　“老班我骂也骂了，整也整了。我大男人，总不能跟个老女人打一架吧！”
　　静儿一下子语塞。
　　“你就当她在放屁，不理她不就完了。别整天哭哭啼啼的。”
　　她和徐冲也开始冷战。
　　我明显感觉到，她开始变得烦躁，忧郁。
　　有一次我还远远看到她在操场上与妹妹于舒激烈地争吵。事后我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懒得细说，只说最近好烦，对学习失去了兴趣。

　　又是一个明媚的上午，静儿没有来上课。
　　之前静儿也时不时会请假，多是由于照顾一时生病的弟弟。但为了不影响学习，通常第二天一定会来，还会找我补一补头天的功课。
　　我以为这一次也不例外。
　　然而，两天过去了，静儿仍旧没有来。
　　从静儿同乡的人那儿逐渐传开，静儿的妹妹于舒自杀了。

　　我无法想象，那个黑瘦的十三岁小姑娘，在自尽之前遭受过多少不公。也无法想象，她是抱着怎样的绝望，在黄昏时逐渐暗淡的天光中写下那纸长长的遗书。我只听闻，在头一天与妈妈剧烈的争吵之后，于舒冲出了家门。第二天早上，人们在河边发现了她那因为用太久而图案都磨得有点斑驳的旧书包，书包上静静地躺着这封用石头压着的遗书。然后在河的下游，发现了她的遗体。
　　这封遗书很长，细数了妈妈如何轻视和嫌弃自己，细数了妈妈如何将自己和姐姐视为弟弟的奴仆，细数了成长中每一个痛楚的点点滴滴。
　　最后她写道：
　　“我姐至少还能嫁个好人家，而我又黑又丑，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会记得。
　　我走了。希望下辈子能投胎做男生。”

　　几天之后，静儿终于又来上学了。她满身疲惫，一脸倦容，两个眼皮都是肿的，整个人都是蔫蔫的，让我想起家里的月季花冬天时蜷成一团摇摇欲坠的枯叶。
　　前一阵儿才打过招呼的人，转眼间已成亡魂，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已是很不真实。而对静儿来说，则是朝夕相处的血亲的忽然消逝，又该如何去面对和接受。
　　年轻的我完全不知如何直面生死，更不知如何安慰。我们很默契地都没有提于舒的事。日常起哄的人群，也都识趣地不提此事。
　　静儿不再拉着我一起去厕所，而是一个人默默地去，然后肿着眼睛回来。
　　上课依旧工工整整地记着笔记，只是时不时会愣神，下课去跟她说话时她也明显比以前迟钝许多。
　　多少年之后，我才明白，这种悲恸中还揉着深深的自责，和深深的无力感，无法与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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