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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客栈

作者:玉人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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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砂冥河3


      赶到问来渡口的时候,现场一片嘈杂。

      “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开始?”

      “是啊,我都等了一个时辰了,腿都麻了。”

      “嘘!安静点。听说是应试的一百人还未到齐。”

      “谁啊这么不长眼,这事还有迟到的?”

      “行了行了别吵吵了,吵得我脑仁疼。”

      ......

      临时搭建的露台,台上考官正是缘渡老翁,他盘腿而坐俯瞰台下似乎在等着什么。围场里九十九名应试者安然坐于自己的位子上,为这第一百名将要迟到的鬼半人开始焦躁议论起来。围场外参加过的没参加过的都翘首以盼着这一年一度的盛事。

      叶凌凭借腕上的锁灵镯成功在最后时刻入了场,场内一片唏嘘。缘渡老翁喝下面前的茶,终于露出怡然自得的神情。

      他缓缓道:“坐定。”

      众人屏住呼吸,一片鸦雀无声。叶凌侧头看去,逐芳正在朝自己挥手,咧着嘴巴比着大拇指,他挥了挥手回应又沉下头去。

      缘渡老翁又道:“既都到了,我便说说这赛事的规则。你们中有些想必来过好几次,有些却是第一次来。来得多的自然知晓这年年中元的试题皆有不同,所以不要妄想能从往年的经历里得来丝毫经验。待会锣声一响,我会施法将各位送入暗罗门中,各位进入暗罗门后便是彻底分道扬镳各自作战。本次闱试包括“文”“德”“武”三个部分,若在过程中任何一段时间想要退出,可自行绕着锁灵镯摸索三圈返回这里,视为自动放弃,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那即便魂飞魄散亦无可挽回。何去何从,自有天定,亦由己定。”

      主考官果然是缘渡老翁,可还没等自己举手问上哪怕半个问题便听到“咣”一声锣响,叶凌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直直朝下坠去,这种感觉就像是五百年前在玄天道中经历的一样。

      耳边声声惨叫袭来,叶凌捂住耳朵。经过无边的黑暗,他终于重重地摔在一片土地上,四周鬼火昏暗,此时身边已经没有第二个人,更是完全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声音。

      突然,一阵白光乍现,刺得眼睛生疼,慢慢适应后他从指缝中望去,方才还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已经亮若白昼。

      腕间的锁灵镯不再是黑铁般残破廉价的样子,它发着光宛若稀世珍宝,百步之内清朗明晰。

      为了不浪费锁灵镯的灵力,叶凌正了神色推门而入,还没等他看清周围的环境,背后的石门便自己缓缓合上,猛地一声撞击又恢复平静。

      与叶凌所想的不同,石屋内并没有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怪物,也没有血迹斑斑不堪入目的惨状,有的只是挂满石壁的山水人文画作。他抬起戴着锁灵镯的那只手臂一步一步地朝画室石台走去,石台上一封卷轴,一方砚台,各色颜料,几支毛笔。

      他端坐石台前,将面前的画卷向两侧铺陈打开,画卷中空无一物,洁白如雪。

      ……

      说是文试,也该给个题目啊,一片空白何从答起呢?无奈之下,叶凌抬头环顾四周墨宝希望能从中得出线索,可那些无非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山水图、仕女图、鸟兽图,形态各异,大小各异,年代各异,根本毫无关联。

      “难道我辛苦一年,就要折在这第一关了?”

      垂头丧脑时,一邪灵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鬼魅的笑声听起来总让人很不舒服,虽称不上毛骨悚然,也是极为骇人。

      叶凌竖起耳朵,本能道:“什么东西?”察觉到这句话有些伤人,他又道,“敢问何方神圣?”

      那邪灵噗嗤一笑,极为不屑:“不用管我是谁?我且问你几个问题。”

      问问题?终于回到正题,叶凌答道:“请问。”

      “琴棋书画、珠算生意你会几样?往生客栈可不是什么人都招的,若是文盲去了也没有差事可做。”

      叶凌低眉,应道:“应该都会,又应该都不会。在这里待得太久,五百年了从未碰过这些,勉强混个耳熟。”

      那邪灵笑得猖狂:“哈哈哈哈哈......够坦诚,我喜欢。我再问你,你有没有爱过人?有没有想见的人?有没有难以舍弃的东西?”

      叶凌一顿错愕:“大......大哥,怎么应聘往生客栈的生计还得如实相告感情生活?这是私事......”

      听到这,那邪灵有些生气,怒道:“要答便答,不答便滚。老子才不稀罕问这些,老子对你不感兴趣,不过老子爱怎么问就怎么问,哈哈哈哈......”

      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叶凌耸耸肩,他明白越是喜怒无常的人越不能轻易激怒。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大哥千万不要生气。我没有所爱之人,也没有什么想见的人。”

      说完这句话,石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安静到让人害怕。

      “大哥......喂......大哥......”

      依然没有回应。

      叶凌不知哪句话得罪了他,心中发怵,沉声自叹道:“干嘛走得那么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虽无相爱之人,但有难断之念。”

      静默片刻,那邪灵的声音倏地响起:“那便将你难舍之人或物画于纸上。”

      发现那邪灵还在,叶凌不禁心生欢喜,既得指令不多废话,立马提笔作画,不敢怠慢。画毕,卷轴上出现一颗枝叶茂密的老槐树,晚风吹过花瓣零落,一串串槐花醉于月光下宛如银铃作响。树下一侧头休憩的少年,身上平整地铺满落叶。

      他抬头屏息以待,没再等来一字半句。忽然,卷轴自动卷起,两端木轴合二为一之时,叶凌身后另一石门自下而上缓缓升起。明白自己过关了,他朝着画室一拜,云里雾里地走入了第二道暗门。

      与上一间石室不同的是,这一件密室多了些人气,所谓人气就是人类的气息。这间屋子陈设古朴格调高雅,屋中烛光明媚,檀香飘逸,梨木圆床轻纱垂幔,锦罗玉衾温软添香。叶凌几百年没有在一张正经的床上睡过觉了,他着了魔般走到床边,自行脱了靴子,躺了上去,很快便梦及周公。

      ......

      “公子......公子......呵呵......”

      “真没情调,来了这里只顾着睡觉,你看奴家一眼再睡不迟呀......”

      隐约听到耳畔靡靡之音,叶凌揉了揉眼睛,竟看到一个身着暴露的貌美女子娇嗔地伏在自己腰间,那女子身上的布料加在一起还不够缝一条自己的裤腿。他瞬间慌了神,扑腾着脚掌往后缩,却发现四肢根本提不上力气。

      这是鬼压床还是真见鬼?

      糟了,那檀香有问题!

      叶凌勉强撑起上半身,惊道:“姑娘,这是干什么?请自重,自重......”

      那女子将手绢从叶凌面颊滑过,攀升到他的胸膛,眼神魅惑,楚楚可怜。

      “公子哪里的话,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殊不知,奴家尚是完璧之身,随母亲逃难时没有食物果腹才客死他乡,百年寂寞,只想寻一人共度良宵,别无他意。”

      脑中一片空白,他胡扯道:“你别过来,我是修道之人不近女色,还请姐姐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那女鬼不以为然道:“我当是什么呢,不就是通关嘛。只要你愿与我行那和合之欢,我定放你前行。俏郎君,请相信奴家。”

      依旧动弹不得,叶凌只能紧闭双眼,紧闭双唇。

      没等他开口,那女鬼又招来另外四个美艳女侍,跪在叶凌身边斟酒灌酒一气呵成。叶凌继续紧闭双眼,不为所动。为保清白,他用尽全力终于摸到了锁灵镯,一圈、两圈,第三圈还未出手时胸口一阵灼热袭来,与昨夜晕倒前的感觉如出一辙。

      他蜷缩起身子,艰难念道:“各位姑娘,我从不打女人,不要逼我。”

      谁知话毕,灼热之痛骤消,攥紧拳头,他发现力量回来了。

      叶凌翻身鱼跃下地,手中却没有一件称手的武器,那女鬼径直走来将他逼到了墙角。

      “公子别害羞,我会轻点的。”那女鬼笑得妩媚,伸手便扯下叶凌的衣襟,冷白的胸膛半露,叶凌耳边的笑声更加淫邪。

      连忙捂住衣衫,一记掌风将女鬼推出一丈之外,这一下,叶凌自己也惊住了。可那女鬼似乎瞬间被激怒露出青面獠牙法力大增,掌间一团黑雾以极快的速度朝叶凌风驰而来,叶凌作为不折不扣的鬼半人自然不是对手,本能地扬起衣袖遮脸躲避。

      谁知,那团黑雾像是被什么力量划开并未击中。他探头一看,那女鬼也不知所踪。

      迷蒙半晌,叶凌从床上惊醒,方知刚刚种种原来都是幻像。又一道石门打开,他穿上靴子长舒了一口气,走入了最后一间石室。此时,锁灵镯的光束已经开始变得暗淡,所能照亮的范围不过五步之内。

      听到断断续续的锁链声以及回声,叶凌判断这个地方很大,比方才那两间加在一起还要大上三倍不止。

      他问道:“你是谁?”

      一道白光划破沉寂,透出森森寒意,那白光锋利至极削下叶凌的半寸发丝后稳稳当当地插在他身后的那扇石门上。叶凌抬手这才看清,是一把剑,通体寒意,剑光皎洁。

      “拔出它,与我一战。”

      一声雷鸣般低吼震得叶凌五脏六腑阵阵剧痛,似乎一股气直冲天灵盖。

      “快!”

      又是一声低吼,更像是命令。

      叶凌扭头使出全力终于将剑拔了出来。

      那声音又道:“磨磨蹭蹭什么?快,快来打我。”

      叶凌干咳起来:“不是,有话好好说,咱们初次见面,你为什么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我不是那种粗鲁的人。”

      锁链摇晃摩擦之声越发强烈,也离叶凌越来越近。伴随而生的是“轰隆”“轰隆”“轰隆”......的巨响,每响一次,叶凌便踉跄一次,毫无例外。

      恐惧袭来......终于,那人停在了自己面前。

      只见一双比熊掌还大的脚,一对比自己大腿还粗的脚腕,抬眉向上,那厮身长足有一丈,手持双月流星锤,皮肤紫黑,鼻有圆环,耳垂落肩。若这精怪长得再高些,只怕以锁灵镯现存的灵光已经不足以看清他的脸。

      巨身精怪怒目圆睁,俯视叶凌,催促道:“拿好你的剑,将我打败,离开这里。”

      叶凌几番客套,又道:“这不公平。咱们身量差别可谓要多大有多大,这种情况下,你胜了我岂非胜之不武,传出去也不好听。不如,你放下那两个圆盘似的锤子,我们再打。”

      闻言,那精怪果真将流星锤往旁边的空地一掷,锤子撞击地面时地动山摇,叶凌剑尖抵地,堪堪站稳。

      电光火石间,他凭着肌肉记忆,持剑翻身向那巨人砍去,谁知那精怪动也不动任凭剑刃落于自己左肩。火花四溅,叶凌被弹开,指尖酸麻抽搐,空气里回荡着硬物敲击铜铁之声。

      巨身精怪讥讽道:“剑法不俗,力道不足。”

      叶凌没了开玩笑的心情,伺机而动。

      这次,他灵活跃起翻越大山般的精怪,一剑劈向他的后背,刺耳的声音滋滋啦啦。站定后,叶凌抬头,那巨人依旧毫发无伤。

      不死不坏之身?叶凌呆住了。

      这时,精怪转了身,动作极其缓慢:“怎么样?继续来啊!怕了?劝你还是怎么来得便怎么回去,哈哈哈哈哈哈......”

      “休想!”叶凌这次没再手下留情,他持剑掷出,一道白光狠狠地朝那精怪脑门飞去,若是一般妖魔鬼怪定要因此皮开肉绽。

      可是依旧,剑身应声倒地,精怪稳如泰山。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

      锁灵镯出现频闪,预示着只剩最后一丝光亮,若再找不出破绽,等待他的只能是魂飞魄散,天地无存。他将手指搭在锁灵镯上,一次次地提醒和承认着自己的平庸,他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成神,只是哪怕去投胎转世他也想要走得明白些。

      突然,叶凌想到,方才那一剑并不是一无所获。因为当他迎面将剑掷出的时候,那巨身精怪眨了眼,对,眨了眼!

      若无恐惧,若无抵触,鬼怪与凡人一样,不会下意识地闭眼防卫。

      难道?那双眼便是破绽之处。

      叶凌恍然大悟,他长啸一声,用尽全部力气双手握剑再次刺向那精怪的眉心。当剑锋距离那精怪不足半寸之际,叶凌凌空翻身,反手一扣,一剑划破那斗大无神的双瞳,孤冷石室血溅当场。

      那精怪“啊啊啊啊......”,叫声凄惨,倒退几步随后倒地,犹如山崩地裂,进而幻化成盈盈光点消失不见。

      叶凌如释重负:“得罪了。”

      此刻,锁灵镯也耗尽了所有灵光,随风而逝。

      整个石室归于无边无际的黑暗,叶凌足尖一滑失去控制,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忘川河的地界。

      除了他外,还有另外两个少年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看来,通过考验的唯有三人。

      三人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面面相觑着没有任何话题。

      为打破沉闷,叶凌抱拳笑了笑:“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含笑点头间,一少年开口道:“方才好险,文试的题目竟是让我凭借记忆画出洛神赋图,若不是幼时家教森严,第一关我便完了。”

      “洛神赋图有什么,我的题目是背诵道德经第五十至第六十章,若不是从小攻读道法潜心修炼,我早就回我的洗砂冥河待着了,这缺德的试题不知出自谁之手?。”另一少年说。

      ……

      相比于他们,自己那副槐树落叶图根本不值一提,更何况槐花、落叶还是两种不同季节的事物。

      还是闭嘴吧。

      几人不知何去何从之时,一叶渔舟从河面飘来,掌船的船夫正是缘渡老翁。

      怎么又是他?还真是业务繁忙。不过看到这,叶凌终于明白为什么缘渡居里一股子鱼腥味了。

      他抬步向缘渡老翁走去,身子却比以往沉了一些,想来通过考验已然肉身归位。

      缘渡老翁笑问:“过了河便是往生客栈,老夫来送上一程。谁,要上船啊?”

      “我我我......”叶凌第一个答道,上了船后,他朝里挪了挪,给另外两位兄弟留了位置。

      等了又等,无人上船,缘渡老翁准备划船先行。叶凌出手制止,笑道:“再等等,他们还没上船。”

      老翁笑而不语,继续撑桨前行。叶凌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两少年足尖点地,飞身过江如履平地。

      原来,那两人死前便是得道的半仙,有些法力在身上也不足为奇。如今,恢复自然身,生前的法力也就回到了手中。

      叶凌捏了捏自己依旧软绵无力的手腕,认命道:“看来,我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仅仅因为生前善良做了不少好事才能无视冥火混迹游荡了五百年。今日,又勉强撞了大运一路通关,想来我生前应当是个侠客,还是耍剑的,所以才对基本招式有着记忆......算了,不想这些了,能够过试已是万幸。”

      就这样,船只摇曳,渐渐日暮,望着对岸愈发明了的往生客栈,不觉中,他开始想象起新生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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