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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她又梦见母亲了。
这回她们两个手挽手,似两只人形气球,漂浮在万米高空之上。到了这个高度,气温应该在零下几十度,且空气稀薄,她们并没有穿戴防护服和氧气罩,却完全活动自如。
果真只是个梦啊,她想。
梦中的她,还只是个孩子,紧紧靠住母亲,同时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
母亲告诉她,她们身处距离太阳系4.24光年外的半人马座比邻星系。她不止一次听讲,其实地球才是人类的家园,然相距遥远,“不知几时才能回去了,”母亲常常叹息着,无限怅惘的语气。
比邻星相当于太阳,而他们下方的这颗星球,只是一颗卫星而已,和月球差不多大小,距比邻星只有700万公里,比地球到太阳的距离还近得多。然而,由于比邻星的质量只有太阳的1/8,所散发出的光和热也较弱,其宜居带自然比太阳系更靠前,而这颗卫星及其行星,就恰巧位于比邻星的宜居带。
不过,母亲又说,如此近的距离,使得这颗卫星很容易被比邻星潮汐锁定,因而它永远只能以一面朝向比邻星,导致向阳的一面酷热,背阴的一面森冷。
母亲指给她看那一长列嵯峨崎岖的高山,正是它阻挡了低温半球的冰雪肆虐,并为生命提供所需的水源。而常年炙烤的另一半球,则送来温暖干燥的空气。处于这两个半球之间的区域,全年宛如沐浴在地球六月的清晨。
幼小的她极目俯视,这个星球半白半赤,只拦腰一圈浓绿,茂盛不输地球历史上的亚马逊丛林。母亲便带她降落下来,成为星际移民。
春天,她们吃一种紫色碗状大花苞,是母亲带着她,从刚刚融冰的山野里采摘来的。每次她用兽毛刷将花苞刷洗干净,焯过水,浸在冰块中保持爽脆,母亲将那花苞与珍珠鸟的卵同炒,烹以一种特殊的甜辣酱,香气馥郁,口感丰润,每次做这道菜,简直都等不及熟;
夏日夜晚,河床深处的贝壳受不了热,统统爬上岸乘凉,母女就架起石板,底下烧木柴,将捡来的贝壳放在石板上炙烤,一会儿扑哧扑哧张开了,立即撒入香料和岩盐,配一杯冰镇青莓汁,每个焦渴的味蕾,顿时舒展开来;
秋季,瓦蓝天幕下,禽类振翅飞过,母亲亲手制作的弹弓,可谓百发百中。她专门在岸边泥地里挖坑,母亲则将新猎到的飞禽褪毛开膛,抹匀酱汁,再裹以一种巨大的植物叶片,埋入深坑,覆以猛火烹熟。两人吃时,烫到呲牙咧嘴,恨不得手脚并用;
隆冬最好玩的,当数狩猎。雪山里生活着一种全身纯白的小狸,肉质极其肥美,与一种心形坚果同蒸,入口即化。这小狸生性机警,寻常近不了身,偏偏喜啖一种特别的禽鸟。母亲每每猎得这种鸟,伤势不太重的便设法驯养起来,用以为饵。她负责挖坑、布置陷阱。一夜大雪后,母女戴好兽皮帽,在鞋底绑上草绳,便朝落网的猎物进发……
是梦?是真?若是梦,何以如此真切?若是真,为何又掐头去尾?
她看到年幼的自己握住母亲的手,贴在自己的小脸蛋上,一本正经地说:“妈妈,不要流眼泪了,等我长大,我带你回地球!”
然而瞬目间,梦境土崩瓦解,母亲已不知所踪,抛下她一个,独自面对空虚宇宙。
醒了,睫毛湿湿的,太阳穴宛如钉进两枚大图钉,疼得发紧。于是她迟迟赖着,不愿起身。没想到人还没完全醒转,骤然间眼前一黑,我的个银河系哟!那娃竟从床上轰然滚落,紧接着“哇——”的就嚎上了。
她又气又痛,一挥手把娃扒拉开。那小家伙仰面躺在地上,抻手抻脚地哭着,活像一只翻不过边儿的甲壳虫。一边哭,一边抡起拳头往眼睛里揉,一嘟噜一嘟噜的泪珠儿,把个脏脸盘子冲刷出两道白,定睛一瞧,哟,竟然都长了四粒牙了!
她气得坐起来大喊:“贩子——”
因她居高临下,气势汹汹,那娃给震住,一时竟忘了哭,只傻愣愣地瞪大眼睛朝上瞧着,时不时双肩抖动,抽噎一下,为求自我安慰,又把脏兮兮的大拇指塞嘴里去吸吮。
贩子不知去了哪里,此刻并不在山洞。见娃一脸莫名的傻样,她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脑地吼:“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娃给吓得拇指一拔,又是“哇——”一声,丫开嘴大哭。
“喂!不许闹!我命令你,听见没有?现在!立刻!马上!给我闭嘴!”
她越凶,娃哭得越起劲,瘦鸡爪似的手掌啪啪拍打着地毯,圆鼓鼓的肚子放肆拱起。嘿,还耍起无赖来了?她简直出离愤怒,你还哭是吧,好,看老子不弄死你!这样想着,她随手拖了盖毯,一下子覆在了娃的身上。
这一盖,娃大概觉得惊奇,立马不哭了,而且像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她观察了好一会儿,都没见任何动静,倒抽一口气,想着,不会是闷死了吧?小心地掀开毯子边角,凑近去一看,一双亮晶晶的眼珠子也正瞅着外头,见了她,忽的咯咯咯笑出了声。
她吓得赶忙再盖住,娃继续声气全无。复掀开,又是笑到抽搐。这家伙,也真是的,一下哭到收不住,一下又笑到停不下来,她哪见过这阵仗,真给整懵了。
闹着闹着,娃却又突然严肃了,眼睛定定地望向天花板,两边嘴角稍微用力向下撇着,像在密谋一件大事。她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夸嚓一声,似乎某个堤坝泄了。“喂,你不会是——”她一句没说完,一股酸溜溜的臭气已扑鼻而来。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盖毯,眼前的一幕让她彻底崩溃了——地毯上,完全是打翻了一大锅馊鸡蛋羹啊!虽然抢救及时,她的毯子也还是给沾染了一片!
“你——你你——”她一手指着娃,气得人都结巴了,“你敢欺负我!”
娃大概以为她要给自己喂食呢,正好刚拉完,肚子里空得难受,两只鸡爪快过闪电,一下就拽住她的手。她连忙后撤,可是已经来不及,小人崽子的指甲,又尖又薄,锋刃似的,一挠便是一道血口子。
好好好,打不过你,我逃还不行吗?她甚至顾不上起身,直接手脚并用,朝洞口爬去。
孰料这娃虽不会走路,爬可十分在行,见她一爬,自己也立刻翻了个身,啪嗒啪嗒跟着爬了起来。
“你,你,你不要过来啊——”她听得动静,边爬边回头看,娃爬得那样协调,那样迅疾,眼看都要够着她的脚了!她不由得绝望地喊出了声,同时本能地使劲蹬腿,无奈成人身体沉重,动作迟缓,稍不留神还带翻了角落里堆的东西……
娃撅着一屁股屎,嘴里发出叽里呱啦的怪声,径直朝着她爬来,敢情是拿她当大玩具了吧?咳咳咳,她气得简直两眼反插上去,心想:难怪贩子也搞不过这娃,先前倒是误会他了!
正当她满面通红爬到洞口,预备要朝着河谷直接滚下去的时候,突然,斜刺里闪出一条人影,那人正猫着腰准备往洞里钻呢,一个不提防,和她撞了个满怀。那人仰面朝后一栽,她也来不及收势,俩人便摔成一团,呼啦啦沿着雪坡一路滚将下去。
刚才急于脱身,面具也来不及戴。此刻她的脸重重拍进雪里,眼冒金星,空气又呛,拼命咳,差点没把肺给咳出来。
“你不要紧吧?”
贩子率先起身,帮她拍去周身的雪,检查了四肢关节,之后将自己的呼吸面具摘了递给她,又在她后心轻轻拍了几下。“怎么回事?”
少女还在咳,来不及骂他。他望向洞口,那娃知道怕冻,探头探脑瞧了一眼他们的热闹,便已经缩回去了。只是这一眼,贩子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知道是被娃欺负了,当下也不多言,扶起她便起身往回走。
“找到水源了吗?”她有气无力地挣脱了贩子的扶持,自己跌跌撞撞往雪坡上走,“你那骆驼,要不借我骑一回吧。”得赶紧逃离这个鬼地方啊。
“唔,”贩子跟在身后,语带迟疑。
她回头看他,才发现他受了伤,脸上多处淤青,眼睛肿了一只,嘴角也有干掉的血迹。她吓一大跳,认识贩子以来,从没见过他这样狼狈。她一下子杵在原地,盯着他问:“怎么回事?谁干的?”
“没什么,”贩子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了。
原来天不亮他便起来,只身前去寻找污水处理厂。竟还真让他找着了,离山洞也并不太远,就在河流洄湾处,但看样子废弃已久,机器都被辐射尘封死了,也并没有遇到一个人。
贩子在堤坝上走了几个来回,又搬了石头砸破冰层,仔细察看那污染严重的废水,着实不像寻常设备就能治理得了的。
难道,水源来自于海上?他突然这样想。地球上最深的海沟有11000多米,比最高的山还厉害,或许仗着特殊的地质环境,海沟深处的水未受污染,净化后尚可饮用?那又会是谁在暗中安排这一切呢?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一阵飓风,吹得他睁不开眼,也不知怎么的,整个人一下昏厥在地,好大一会儿才醒来,然后发现自己就已经是这样鼻青脸肿的了。
少女听完这番讲述,立刻嗤笑道:“得,你这明显是给人用棍子敲的,怕丢脸,不好意思说吧?”
贩子脸上飘过一丝阴翳,随即恢复正常,又把话题岔开了:“走吧,回去治治那小崽子,看还敢欺负他骆叔叔的客人不?”
“欸,你姓骆?”
“嗯,刚想到的,”他指着雪坡上的骆驼,“跟它姓。”
她差点失笑,“那你全名就叫骆小贩咯?不过话说回来,我喝的水从哪来,跟你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想跟我抢水源吗?”
没想到,骆小贩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眯缝着眼,露出往日那精明的神色:
“你知道,我可是个生意人,凡事都会计算成本和产出。一旦有10%的利润,我开始心思活络起来;有20%的利润,我会按捺不住;有50%的利润,我愿意铤而走险;有100%的利润,我就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我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好啦!”少女一拳砸在他肩膀上,“有没有药,赶紧回去搽点。你可不能倒下,那个崽子还一屁股屎尿等着你收拾呢!再说,我的接线器也得赶紧交货了!”
骆小贩痛得呲牙咧嘴,却嗬嗬地笑了起来。
快速处理完屎尿的问题,简单吃了昨晚剩下的一点奶茶和饼子,骆小贩收拾起一堆东西,准备离开山洞了。可是那小人崽子故伎重演,又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撒手。
少女在旁边看着,她已经纾尊降贵给骆小贩涂了药水,算是仁至义尽了,剩下的就由他自己去搞定吧。
“小家伙,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他弯下腰,好脾气地问:“我们都有重要的事,不能带你走,也不能再留下了。你肯定有爸爸妈妈的,对不对?要么你再耐心等一等,爸爸妈妈回来了,你就不会孤单了,好不好?”
娃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垂下眼睫考虑了几秒钟,摇晃起大脑袋,哼哼唧唧地表示不好。
“乖,我们给你留了一大碗吃的,”骆小贩无奈地摊手,“你只需要爬过去,像小猫那样舔就好啦。”
“他会冻死的,”少女冷冷地说。核能炉已经收起来了,明火当然不能留,怕烧着孩子。
“哦对了,”骆小贩放下行李,把自己的羊皮袍子脱了,抖一抖,铺在床上,又把娃裹了进去,然后扶他坐起。“瞧,你现在多神气,简直像个皇帝一样!乖乖等着爸爸妈妈回来哦,他们一定认不得你,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山洞呢!哈哈,多好玩,是不是呀!”
“那冻死的就是你自己了,”少女又说。
“没关系,”他指了指行李,意思自己受不住还可以披块毯子的。
二人正说着,那娃已经从羊皮袍子里滚出来,扑通一声跌下床,哭也不及哭,便又朝骆小贩爬来。
“哎哟喂……”骆小贩望着他,他望着骆小贩,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亮亮的,“你是铁了心要跟我们走吗?”
娃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大着舌头,呜哩哇啦地附和,“走,走走。”
“这孩子,都不怕我是坏人呀?”骆小贩笑着蹲下身来,对娃柔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只要有人肯出好价钱,指不定你骆叔叔就把你卖了,卖到外星球去,做苦力,昏天黑地,不见天日的那种,吃也吃不饱,热就热死个人,裤衩都穿不上,你怕不?”
这一长串话总算让娃凌乱了,他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最后实在不明就里,哇地一声哭出来了。他真有一把和年龄身形不相称的大嗓门,张嘴一嚎,离得近的话,耳屎都给震出来。
“你们两个婆婆妈妈的烦不烦啊?”还是少女手一挥,“要么就一狠心,直接走了得了,要么就带他一起走,大不了晚点再送回来,或者你索性养了他,以后实在不想要了,再卖掉也不迟嘛!赶紧着!别等他爸妈回来,保不齐连我也给打了!”
她这大剌剌的性子,令骆小贩不由得笑出声来,“眼下只能这样了。呼吸面具我倒还有多余的,不过他戴大了些,也不碍事。不过我返回驻地给你取接线器,来回至少要三天。这三天风餐露宿,实在不方便带着这小家伙,除非寄在你家里,帮忙照看一下,能行吗?”
她瞅一眼那娃,正歪在骆小贩怀里,吮着大拇指,得意洋洋地回瞅她呢。她恨得牙痒痒的,可是有什么办法,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为尽快拿到接线器,这恐怕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操——,”她爆了句粗口,三天就三天,忍了。
这天黄昏,当骆小贩安顿好娃,离开窝棚、朝驻地进发时,天空中居然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夕阳。虽则因为辐射尘的折射作用,整个世界罩上一层磨砂玻璃,但毕竟能看到那轮金橙色的大火球了。它悬浮在深灰的云霾后面,迢遥,不动声色的样子。向阳的丘陵上,雪开始化了,拓下小片黑沉沉的印记。未来得及化的雪,也在微弱坍缩,像谁用刨子推出来似的,条条波纹清晰可鉴。
太阳缓慢坠下,夕照越发浓重,雪地上的光也慢慢转为坨红、深紫、鸽灰。这样的天光流转,很容易使人生出一些白驹过隙的慨叹。在遥远的天际,霞光最盛的地方,影影绰绰矗立着一群高楼。它们陷在暗影里,任由夕阳勾勒出金色的轮廓。
在某幢高楼的顶层,一场不为人知的对话正在发生。
“众所周知,人类文明的起源,是一根折断后又痊愈的大腿骨。当动物在野外折断了腿骨,就注定它要成为其他野兽的食物。而那根属于远古人类的、折断又痊愈的腿骨,就意味着,有其他人长期陪伴照顾,帮助他愈合伤口、寻找食物,直到他可以重新活动。
“您难道不觉得感动吗,在危难中帮助他人,这才称得上真正的文明,这才是值得我们崇敬的地球文明!看到他俩竟然真的出手,救了一个无依无靠、即将命丧荒野的小丑娃,我真是忍不住老泪纵横啊!不过话说回来,您确定这小屁孩,真的可以完成任务吗?”
说话的家伙,就是平日里油嘴滑舌的电屏男CA2038。这间房四壁嵌着一个个小型电屏,每个电屏里有一个他。
“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神经元计算机?”答话者身穿黑色长袍,脸被帽兜罩住,看不分明。
“神经元……计算机?”CA2038瞠目结舌,“莫非,这孩子的大脑里嵌入了芯片?”
“哼,你不会连神经元计算机都不知道吧?”黑袍的声音中,有几分轻蔑与怒意。
“我……我当然知道,”CA2038慌忙解释,“核战之前,地球上也是有神经元计算机的!作为一种典型的逻辑型计算机,它彻底模拟人脑的运作模式。
“人的大脑里,大约有一千亿个神经元,神经元之间的神经键则超过一千万亿。也就是说,人脑的运算潜力理应非常强大,只可惜,大部分脑组织都被冗余的生物细胞结构占据,神经元的集成度太低。
“好消息是,地球的人工智能不断进化,成为一个抛弃了所有冗余结构,并取代以最大数量级神经元的超级大脑——等等,难道说……这孩子不是大脑嵌入了芯片的人类,而是……是伪装成人类的超级大脑?”
黑袍冷哼一声,不予置评。
“那个男的,究竟什么来头?”CA2038低声惊呼:“我看他年纪轻轻、相貌平平,竟然要出动这么大阵仗?”
“闭嘴!我真想亲手宰了他,如果不是……”两道暗橙色的光,自帽兜下射出。
银河在上啊,CA2038又感到芯片中一阵扰乱,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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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文明的起源,是一根折断后又痊愈的大腿骨。当动物在野外折断了腿骨,就注定它要成为其他野兽的食物。而那根属于远古人类的、折断又痊愈的腿骨,就意味着,有其他人长期陪伴照顾,帮助他愈合伤口、寻找食物,直到他可以重新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