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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怀民!”段震隔着梅枝一眼便敲见朱由检正拿着根树枝在树下胡乱画着。
朱由检听到这“怀民”二字猛地抬起头来一见段震的神情便知他已原谅了自己,脸上也有了笑容,扔了树枝快步上前道:“夫子原谅弟子了,太好了!弟子这就陪夫子在园子里走走。”
段震眼尖早已看清他地上写的正是当年献给自己的一首七绝:
“岁暮抱琴何处去,金陵三十六峰西。生平不识先生面,不得一听乌夜啼。”不由说道:“怎么又想起当日之事了?你诗写得不错,只是未免把我写得太高了。”
“没有这回事,弟子对夫子的仰慕之情这诗还不曾写出万一,”朱由检扶着段震坐到了树下的石椅上,“弟子这点诗才哪及得了夫子!夫子之诗海内流传,万口传诵,弟子最爱那首《书湖园》:春花黄鸟不多情,玉节犹霜瘦万茎。惟有清风伴明月,满园吹做凤凰声。”
段震听了也不觉兴起,便说道:“你既喜欢,回去我抄录一遍送你。”话还没说完,忽记起此诗正是和李简同游江阴左氏湖园时做的,不禁又想起了远在辽海的李简。
这边朱由检正大喜过望地谢道:“多谢夫子!再十日便是夫子的寿诞,弟子打算在这园子里好好闹上一回,为夫子——”刚说到这,朱由检看到有些出神的段震正下意识地将身子转向了东北方,便知他又想起了李简,顿时满腔喜悦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又是对李简的嫉恨之心。
“中!”
“好箭!”
“总兵大人真是百步穿杨啊!”
李简厌恶地瞥了眼周围的那几个参将,一个个气虚无力,好色贪酒,手下的士兵又都是老弱残兵,上阵怕不是束手就擒!
使气一抛弓箭翻身上马叫上坠儿便驶出了辕门。
“少爷,这些个马屁精把人都给缠死了!早该一脚把他们踹开!”坠儿此时虽换了一身戎装本性仍是不改。
“走,坠儿,去半山亭会多尔衮!他还欠我一坛烧刀子呢。”
踩在亭前的山石之上,李简极目远眺,望断南天,只见重山叠嶂,北地风烟,何曾望见中原,遑论什么石头城帝王洲了!
“坠儿,今个初几?”
“二月初八!”
“二月初八了!还有十天,嗨——”一声长长的叹气再也掩不住了。
“兄弟为何长叹呢?可要为兄襄助啊?”多尔衮高亮的声音从亭后传来。
“多兄取笑了,”拱手见礼落座后李简说道:“只因尚有十日便是家师寿诞,往年此时弟必追随左右,今年怕是不行了,想家师寿宴之上满堂桃李却少我一人,未免惹他老人家挂念。”
“原来是为此事。你师徒之情可真是叫人羡慕的紧啊。这思念人的滋味也确实磨人!”多尔衮仿佛也被勾动了心中隐情,摸了摸腰上的荷包一口干下了杯中酒。
李简也不再说话两人就这样对着山峰畅饮起来。
“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酒过三巡李简便手持竹筷一边敲着酒坛一边朗声吟道,借古人诗句来消自己胸中块垒,随即便来了诗兴,“坠儿,笔墨!”
带着酒意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几行诗句,交与坠儿道:“去,坠儿,你骑快马速回金陵,务必赶在十八前将此诗交与夫子,就说是李简的寿礼。”
“是,少爷,我这就去。”
“弟子等恭祝夫子福寿绵长,文传百代!”
梅园内一片灯火通明,栖霞书院中的一干弟子齐来祝寿,只有段震右手的那个位置空着,那本是属于李简的位置。
在大红寿字的映衬下段震大病初愈的脸上也添了几分血色。
“弟子朱由检为夫子祝寿!”一脸喜气的朱由检站在首位躬身行礼道:“弟子为夫子找来了湖州最好的刻字工人,让他们为夫子刻书,权做怀民的一片心意。”
“怀民太客气了!你有心了!”段震也有些激动了起来,环顾园内灯明花艳,桃李芬芳,再看到自己右手空着的座位,心中有所动便离座当场挥毫写下了一首绝句: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做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当已到辽州。”
“好诗!”一片赞叹声惟有朱由检一人面有恨色。
“夫子!我家少爷派我送来寿礼了!”坠儿的人还没到声音已经从人群后传了过来,只见他穿过人群将那张诗笺和段震的诗并排放在一起。
众人见后都是一阵惊呼。原来那首贺寿诗也是一首绝句:
“梦师今日秦淮头,也向西山园里游。兵校唤人排马去,忽忆身在古辽州。”
站在一旁的老名士冒和不禁赞道:“千里神交,若和符节,师徒之道,不甚至欤?霆玉老弟,你收了个好徒弟啊!”
暗里咬牙的朱由检正欲发作,忽被冯保拉出了厅外:“王爷!出大事了,万岁爷怕是不行了!”
朱由检目里异光一闪言道:“当真?”
“千真万确!宫里的消息被皇后锁着是我们的内线传来的,王爷请速速回京。”
“好!不行,”朱由检踌躇道:“我若走了,夫子必会追到山海关去,不行!”
“王爷,都这时候了——”
“有了,速唤许汉来。”
“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许汉,夫子的病好了几成了?”
“大约再调理几日便可大安了。”许汉小心地回答。
“现在我要你慢慢治,若能治上三五个月你就是太医院主事。”朱由检背手而里低声吩咐道。
许汉打了个冷颤方道:“这个——”
“恩——”朱由检的威胁便压了下来,许汉只得连连应道:“是是。”将后面半句“只怕会从此落下病根”给吞了下去。
“冯保!这里就交给你了!”
“王爷请放心去吧。”
酒阑人散,漏下三更,梅园中月华如水,疏影横斜,只段震一人立于树下,扣儿、坠儿在一旁侍立着。
段震静静地听坠儿将多日来李简的一举一动巨细靡遗地细细道来,细长的眉峰时舒时拢,当坠儿说出最后一个字时方才幽幽地说道:“你且再等上几日,京中来人了必是大事,信王不日必将回京,待他走后我与你一同出关。”
谁知这一等便是一整个月,信王虽早就走了,但段震却行不得,眼见前几日方退下的病势服了几帖药后一下子又卷土重来了,缠绵纠结全然不肯离去。
段震心知出关已是无望,便将坠儿唤道床前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又挣命一般坐肩舆回到了寓所,亲手在那半雨轩前的梅树上折下了一段向南枝交与坠儿让他带与李简。
远在边陲的李简正为坠儿一去不返坐卧不安,直到四月初二坠儿才到了营地奉上了那枝历尽关山的梅花。
李简一见到段震送他的这枝四季梅心中先是一阵酸楚,但一看清朵朵花瓣都是单瓣之后那番酸楚就被一涌而上的感动给淹没了。
“少爷,夫子在我走时吟了两句诗给我听:‘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梅’。”终于喘过气来的坠儿忙不迭地说道。
“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梅。”手捧梅枝的李简径直走向门外将那梅枝插在了朝南的土坡上。
“对了,少爷,宫里面像是出了事,信王爷赶回京了,夫子本是要与我一同来,谁知那病势突然凶了起来便来不了了。”坠儿此话激起了李简的震动:“朱由检可是真回了北京?夫子是不是他一走便病倒的?”
“是啊!”坠儿答道。
“坠儿!我们速回南京去接夫子!夫子遭了朱由检的道了!”李简抓起随身的佩剑便往外冲去。
“少爷!不是说守将不得擅离守地的吗?”
“少爷,我才回来啊!”
“少爷,等等我啊——”
天启九年,明熹宗病逝,无子嗣,皇位传给了其弟信王朱由检,是为崇祯。
“扣儿,”段震搁下了手中之笔看了一眼身旁的扣儿道:“你说的不错,那药确有问题,我依你之计假装服药,果然精神健旺了许多。”
“老爷,我也只是——”扣儿话未说完,门外传来许汉求见的声音。
两人对视了一眼,段震说道:“许大夫请进吧。”
许汉这几日也似老了许多,端正的面容上总有丝愧疚之色。
“许大夫,我刚写了幅字,你来瞧瞧。”段震淡然地说道。
许汉顺着他的手指望案上一看,只见那幅飞白上只大书着“君子可欺以方”六个大字。
想许汉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一看之下便知事情败露了,他索性也就承认了,心中之事一去这医家父母心的本质就冒了出来,但听他沉声说道:“段夫子,许汉我做出这等事,也没面目再站在夫子面前,只是有几句话不得不告知夫子,夫子身体禀赋柔弱,致力文字又耗去太多心血,已非长寿康健之人,这次在我手中耽误了病情,落下了病根,此后只要一耗心力便会大伤身体,尤其不可情绪大起大伏,须得慎之又慎!我今日便辞去这医官之职返回北方老家潜心研究医理,希望在有生之年研究出些灵药能治好夫子之病,也好赎我罪孽。夫子,在下这就告辞了。这幅字愧受了。”说完许汉便取了桌上那幅字不顾段震的挽留转身便走,临到门前方转身看着段震说了这么一句话:“夫子须得防着信王啊!”
许汉一走,段震也怔怔地靠在了书案前发起呆来。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喊道:“段震接旨!”
段震猛一惊醒,宣旨的太监已走进了房内:“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故翰林学士段震,学识渊博,忠直纯孝,堪为士林表率。现起复为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傅,特旨居于东宫畅春阁,以备皇太子朝夕求学,着即日到任。钦此。”
“段学士,还不谢恩?”太监一贯的尖细嗓音在段震耳边绕着,段震只见那太监的宫服外罩着层白纱,这乃是为皇帝服丧的衣制,大惊道:“当今万岁他——”
“先帝爷熹宗陛下已经龙驭宾天了,信王爷十日前已经登基了!”太监答道。
“他做了皇帝了!”段震恍恍惚惚地跌坐在了凳上。
“夫子,咱家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冯保不知何时走到了段震身边低声说道:“昨日陛下已经他已经密令锦衣卫逮住了魏忠贤一干人,全部下狱,就等刑部会审了。夫子您看,咱们万岁爷有多圣明,夫子这可是您一展所学兼济天下的好机会,您若不出,其奈天下苍生何?”
“国无道则隐,国有道则——”段震口中这个“仕”字盘旋了许久就是出不了口,兀地耳边却响起当日李简在自己丧妻周年忌日那晚所说得话:“夫子,我不求名扬士林,流芳百代;也不求金马玉堂,位极人臣,只愿夫子身体康泰,优游林下,我随侍左右,清风为伴,明月为友,自可傲啸江湖之远,何必要那庙堂之高!”
“我岂可背了与伯符之约?不可不可!”冯保见段震边想边摇头,知他仍是不愿,只得再说道:“夫子,您是孔圣人的弟子,难道忘了圣人所说的‘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现今北有满人虎视眈眈,西有逆贼谋反造乱,大明天下危若累卵,夫子若再独善其身,这悠悠史笔会如何写夫子呢?史笔如铁啊!”
“史笔如铁!”段震反反复服地念叨着这句话,长叹一声在纸上写下了这么几行字:
“长年方悟少年非,人道新诗胜旧诗。
十亩野塘留客掉,一轩春雨对君棋。
花间醉任黄莺语,亭上吟从白鹭窥。
大道不将炉冶去,有心重立太平基。”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扣儿见他写下这首诗,便知他决心已下不禁闭目暗自叹息。
“臣段震接旨。”
“老师!老师!”
直闯入内堂的李简只见庭院寂寂,人影全无,惟有那几案上放着一张新作诗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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