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本

　　一

　　挽回者号沉降了铁腹中的舰艇平台，无人侦察舰一一落回，精细的数据早已在侦察过程中利用量子通讯传达。在中央总控系统的指令下，排列规整的太空舰有序地进入预定轨道，如果是正规的模拟军演，它们会以出色的技术瞬间四散，宛如一蓬纷飞的蒲公英，却分布开了无形的战斗网。

　　外太空防御基地作为绝密文件被批示时，太空军种早已是重要的研究课题，其中建立在全面信息化与体系化的基础上的作战思想得到认可。此后任何一艘太空舰都具有管理与操作上的独立性，再由全面的通讯技术统一调控联系。基地落成的那天得到了全球人民的欢呼，尽管在直接运用简洁的物理或化学规律作为武器前，人类造出这样沉重的铠甲更多是为了防备自身。

　　幽幽的灰影进入侦察舰捕捉的画面，那是刚经历过追击战的月球，卷起的月尘重又覆盖其上。惊心动魄的场面已经过去了，C组取得了这场比赛的胜利。赢家第一时间解除了规则限制，清亮的口哨声在指挥室中响起。

　　柔和的灯光逐渐让双眼适应，偌大的太阳系背景也缓缓淡去。全息舱门无声地打开，机械臂自动为使用者取下感官模拟器，搀扶一些晕舱的人久久站立，特殊的玻璃隔离出一个个私密的小空间。

　　大厅里流淌着安谧的音乐，离合的人影或行或坐。距等候区最近的一排玻璃门缓缓滑动，一群中学生稀稀拉拉地走出，打头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她带领小队在限时赛中率先集齐积分点，负责他们的老师温和地给予称赞，落后的几名学生不甘地举手说下次一定赢回来，前面的女孩吐槽说这话她听了很多遍，一个班的同学心领神会地笑开。

　　他们往肩上搭了白色校服外套，长长的袖子在陈野眼前一晃而过，三三两两地向旋转大门走去。

　　全息大厅的人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自从全息技术投入市场，全新的生态链迅速地发展起来，逐渐成为社会构成中骨骼般重要的部分，如同百年前大肆泛滥的简易的电子产品。

　　在对太空的探索也有了突破性的进展的同时，政府开始将全人类宇宙化的新世纪理念下沉到整个社会，让人类日常的思想不会局限于地球之中，其中一项举措就是设立中小学天文课程，课程中既有基础理论知识的普及，又有每周一次同全息技术公司合作的操作实践。实践内容都由军部策划完成，再下发给得到合作资格的各大公司。

　　全息技术与航天技术的共同突破影响了新生代的孩子，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产生了强烈的偏向，由此定义了太空党与全息党两个名词。

　　太空党的核心理念是未来，他们在新生代的大环境思想的洗礼下，总会自然而然地将人类置身于宇宙的尺度中，对未来的追求是浩瀚的星空，热衷的职业也都与航天相关。全息党的核心理念是当下，他们拥有不逊于太空党的宇宙观，但更愿意选择当下的生活，在经济与文化领域大放异彩，尤其打造了以全息技术为基础的第二世界。

　　元如昼就应该是一个全息党，他是那么会享受生活的人，总能带着身边的人发现平常日子里的闪光处，总能让人感到愉快。可他从小就爱头顶的星星，每次全息飞船操作课他都像那个女孩一样，意气风发地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他在高考前理所当然地申请了宇航员的选拔，然后与陈野在同一个舰队里相见，又在同一艘战舰中永远地分开。

　　“……”

　　呼吸忽然艰难起来，一下一下变得粗重，心脏更是一阵阵发紧。光洁的地板上驶过的小型巡查机器人停在陈野的影子前，像是检测到什么不正常的波动。长久的训练素质让陈野立刻控制了这份失态，机器人停留片刻就离开了，而他无动于衷地倚在淡蓝护栏上，目光追逐女孩的背影，徒劳地勾勒元如昼鲜活的年少。

　　手中温热的调温杯被攥紧了，一点力度就让他的手腕生疼。

　　二

　　“滴。”

　　腕表侧面弹出纤薄的卡片，磁悬车扫描了上面的信息，仪器上黯淡的蓝光乍然明亮，车窗映出浮空城上的摩天大厦，还有车内人消瘦的轮廓。

　　陈野划出巴掌大的光幕，翻到了备忘录的页面。光幕仍是初始的蓝色背景，可以看出所有者的单调乏味。上面的文字是他一个个手打出来的，这种复古的方式似乎能让回忆变得无比清晰，仿佛在他的脑海里重放一场镜头凌乱的电影。敲击键盘的时候好几次他停顿了手指，失神地看着那个闪灭的光标，光标收放的黑体字都有元如昼的音容笑貌，如同烙红的铁渣溅在他的心上。

　　思绪恍惚了一霎，备忘录上的下一个目的地已经输入，他启动了驾驶程序，车子开始在摩天高楼间凌空的行道上飞驰。

　　夜幕下浮空的城市流光溢彩。

　　空气罩模拟了夜间微凉的气候，除去特定区域投放了不同的影像，譬如商业区上竞争的穹顶广告，其余地方都倒映着深邃的夜空，变幻的淡云中是一轮皎皎的月。

　　他曾经触碰过月亮。

　　在外太空驻月基地注视深空的日子里，月亮对于他来说是月球，只有一条无形的轨迹连通上面的地名碑，碑上刻着不变的东方第三科研区。长久的考察很能使这条轨迹枯燥，但当他仰望那块石碑上的文字时，肃然的使命感总会从心底升起，元如昼就会趁此突然抓住他的手往下按，隔着作战服的特殊材质碰到月面，记忆为此奇异地战栗的同时，轻快的声调也通过不存在的通讯器传来，说他们和这块石碑都成了家人看到的月亮。

　　然后，然后是一颗空中的石头，那条轨迹终于有了波动，即使被营救后过去了很久，依旧在他的记忆里呈现着清晰的断口。

　　磁悬车停在了城市的中心地段，标志性的景观电梯贯穿到地面的城市，也在地面的高空耸立了透明的楼层。

　　陈野跟随着人流通过电梯大楼的旋转门，人流已经在开阔的空间中分散，他选择了一个无人的售票窗口，到达时却有一名风衣的女子站到身前。

　　他把距离顿在两步外。

　　“你应该乘坐公共飞行器的。”

　　女人的腕表接受了窗口的身份扫描，军人般笔挺地转过身后，双手又像普通人一样懒散地插在衣兜里。

　　她的容貌有一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光芒，又在他强制清醒的意识中黯淡如常。

　　元如清和元如昼的确有相似的地方，但到底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元如昼神采飞扬地登上舰队时，元如清收好了弟弟寄回的太空明信片，沉静地戴上口罩修复起古老的文物。

　　她最后收到的来自弟弟的礼物，却是一枚无人佩戴的勋章。

　　三

　　“医生为我向上建议了一个疗程的假期，这期间我想去他说过的地方走一走。”

　　十二号电梯的门合上后水晶般降落，陈野望向外面缓缓移动的夜景，浮动的灯波就像元如昼描述的水中的星光。

　　“我收到消息来接你。”

　　元如清平淡地说明来由，“要去最后一站了吧。”

　　陈野默然地看向她。

　　元如清却好像得到了答案，她仰头看着浮空的城市，目光却仿佛穿透到更高的星空。

　　水波般的灯光照出她冷冷的憔悴。

　　景观电梯的速度比公共飞行器慢上许多，抵达地面那座古老的城市时，白日的烟火气已经少见，大街小巷收起了不少摊户，留下的是会隔音到凌晨的夜市。元如清带着陈野来到了一片老街区，电子灯笼下是清洁干净的道路。

　　陈野一步步踏过古旧的青砖，想象元如昼无数次地来回在这条路上，感知着科技不断受到周围寻常的生活的接纳，历史同样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无声起伏。他的身后就是飞檐翘角的宫阙，巨大的日晷沉重地安放其中，雕琢的白玉面朝小孩仰望的宇宙。

　　墓园出现了。

　　尾声

　　“后来呢”

　　医生温和地问。

　　“我在他的墓碑前念了收集到的新闻，关于国内外重要的天文发现，他平时就很在意这些。”

　　陈野平静地叙述。

　　“还有吗”

　　医生语含鼓励。

　　白墙上的时钟振动着指针。

　　“我对他的姐姐说——”陈野张了张口，慢慢地说了下去，“他和他的墓碑一起，成为了战友看到的地球，成为了宇宙里的一颗星。”

　　“那么你的手腕还痛吗”

　　医生的视线下落。

　　陈野举起了那只手，触碰过月亮的那只手，又在去往月亮的途中被挣脱。

　　“不痛。”

　　他端正坐直，“我可以申请归队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