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不对

　　头一天晚上已经开始肿起来的眼睛，在第二天就完全恢复了。不知道是不是陈栋在大课间拿给他的眼药水的功劳，反正是打消了墨知染去医院看一看的念头。
　　很懒，从医院开始整个人都越发懒散，只想要躺着、坐着，哪怕是站着也可以。只要不动，一动不动就好。
　　这个时候就非常羡慕田中有个可以总是抱着他四处奔走的太田君。
　　老师们对他格外开恩，他也不知道收敛，从上学到放学，能趴就趴，能卧就卧。连收作业的课代表都自动忽略他，只是用带着威胁的眼神瞪着旁边从来都在奋笔疾书抄最后几个答案的陈栋。
　　其实最开始的担心一点都没有必要。墨知染貌似就是一个透明人，没有人来找他说话，没有人在意他的状态，除了陈栋。
　　这不，老师免了他的作业，就连最后一点开口交流的必要都没有了。
　　墨知染睡得昏天黑地、偶然清醒一会儿的间隙，会想这样也挺好的。省得他假装，也省得他绞尽脑汁回忆和别人的交集——或许根本从来都没有过交集。
　　可是另一个间隙他又会想，这样的生活了一年的墨知染，会不会有点孤独？
　　应该是有的吧。墨知染想到了电脑里的那些文字。
　　那些记录的心情，是墨知染第一次隐约觉察到，自己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出事的那一天，他记得是挺平常的。他只是在假期刚开始的某一天，难得有了想要出去走一走的念头，却在看到脚下一级一级台阶的时候产生了一种疲惫的感觉。
　　很累，那一刻突然觉得非常累。想要躺下去，随便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躺下去就好。于是他就躺下去了。
　　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随着性子直挺挺地躺下去。
　　一点都不疼，即使坚硬的台阶硌到没多少肉的后背和胸前，硬生生地摩擦着骨头，他都不觉得疼。只是觉得困极了，想要睡过去，想赶紧停在哪个地方睡过去，再也不要醒过来了。
　　睁开眼睛是因为很渴，再不喝点水就要渴死了。却看到一双红肿的眼睛、一张又惊又喜的脸。
　　那是妈妈，他却不记得。
　　只觉得一个人凑过来那么近，吓了一跳，心里叫了句卧槽。
　　医生和护士手忙脚乱地进来摆弄他的身体，耳边有那个“妈妈”或者别的什么人一直在说着什么。墨知染只觉得那些东西都很远，都和自己无关。只是渴，只是困，在要了满满一大凉杯的水之后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之后，墨知染才渐渐把过去的一些东西想起来。想起来谁是妈妈，谁是爸爸，谁是自己。
　　仍然被那种铺天盖地的疲惫感侵袭着，所以他的话一直不多，就像所有人印象中的他一样。于是，也就没有人发现曾经有过那么几天，他彻彻底底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后来的几天墨知染断断续续地才知道，从楼梯上摔下来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只是关节和后背有些许擦伤，头顶上撞出了一个大包，连针都没有缝，在他昏睡的几天里就消肿了。
　　他其实也有疑惑，如果不严重，为什么他会一直昏睡着，直到一个多星期以后才醒过来。
　　但更想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累。
　　妈妈却自责起来，那几天墨知染印象最深刻的几句话就是：“妈妈不是要难为你，妈妈只要你开心就好了，你喜欢谁都可以，明白吗染染？你不要有任何的负担。”
　　开始墨知染并没有想明白这些话指的是什么，只是实在没有精神应付，草草回她：“知道了，妈妈。我明白。”
　　后来想起，应该指的是“出柜”的那件事。
　　记忆片段里，那段出柜没有那么夸张激烈的情节，他只是脸胀得通红，不太习惯地和爸爸一起安慰哭个不停的妈妈而已。可偶然和老爸聊天，却被告知那天的自己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有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
　　决绝？
　　疑惑在心里生了根，然后循着蛛丝马迹总能找到些线索——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很多发生过的事情被他的记忆擅自篡改了，就比如墨知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件事。
　　他是墨知染，却不是曾经的那个墨知染！真操蛋，想想就他妈觉得累！
　　纠结得狠了，鼻头会酸。
　　擦！爱哭的是曾经的那个墨知染，我他妈不喜欢哭！
　　胡思乱想这些是睡不好的，半梦半醒、身体不受控制地踢了桌子。
　　“还睡，睡死了能不能？”陈栋把震到一边的桌子摆好，“中午食堂的饭那么咸，你都吃了吗？”
　　身后就是垃圾桶，在他前两天罚站地方的旁边扔着一个塑料袋，只剩下几块胡萝卜孤零零地躺在里面，“吃得多也就罢了，那么咸你也吃了？我吃了两口差点没齁死！”
　　陈栋是真的话痨，墨知染本来睡得就不踏实，还有人在旁边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想要一脚把他踢出去。
　　但想到还要动就没了兴致，想到这几天的饭都是陈栋在带就消了气，随着他去。开学那天的投垃圾，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需要睡一辈子才能补回来。
　　陈栋今天负责值日，倒了垃圾桶，手也不洗，从书包里翻了好半天才拽出来个塑料袋，装着一瓶矿泉水和一盒酸酸乳，“给你的。这么大人了还喜欢喝这个，长不大了？你就是不想长大才长不高的，知不知道！”
　　傻逼！墨知染头也不抬，手上摸到什么随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抛，“上完了贡，麻溜的滚！”
　　“得嘞，您老歇好！第一节课体育你不用去吧？看好了家啊，我的身家性命都在这儿了。最近学校招贼！”陈栋把一把零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在课桌里随便翻出来个买火烧剩下的塑料袋装进去，塞到墨知染的书包旁边。
　　然后他风风火火闯出教室门口，正如他风风火火地回。把塑料袋又抽走，在课桌里磕得哐哐响，困恹恹的墨知染都感觉被磕精神了，“算了吧，你只要不被小偷偷走，我就能阿弥陀佛了，我还是找我大哥去吧。”
　　大哥？墨知染心里一动，就听陈栋又在贫，“你要保护好自己，别小偷一看你这么小一只，抱走了去当压寨夫人！”
　　墨知染胳膊在桌面上扫了一圈，什么都没有碰到——都扔光了。趁着这个时候，陈栋早就跑没影了。
　　傻×！
　　头疼，感觉又发烧了。
　　这几天断断续续低烧，吃了药就好，一顿不吃就烧起来。这样下去真的要烧死了！必须？要去......医院......吗？
　　对医院那地方莫名抵触。
　　体育课是人间美好，跑个两圈就可以自由活动满校园子野去。平时上课踩着铃进教室的同学，唯独这节体育课早早就跑到操场上提前逍遥。教室里没有别的人，安静下来心里的烦躁也少了许多。
　　墨知染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瘫在桌子上。
　　怎么都不舒服。
　　要不请假去买药？不想动，只想睡觉。
　　有手掌覆在裸露在外的脖子上，温度刚好，带来点凉意——有点舒服的触碰。力度适中地缓缓捏住墨知染脖颈周围有点紧绷的肌肉，缓解着姿势不佳带来的酸胀感。
　　“陈栋......”习惯了骂他。后面的话反而卡在那儿说不出口。本来也没想到要说什么，只是什么都不说又显得不太好。说什么呢？在这样的情况下又不能骂人，那也太混蛋了。
　　墨知染没发觉，嗫喏出一个人的名字然后停在那儿，总有种欲言又止、欲盖弥彰的暧昧。也没发觉，脖子上的手有那么片刻的停顿。
　　不好意思接受这样的殷勤，直接拒绝又显得不领情，“要不然你再让我靠会儿吧，靠一会儿我很舒服。”
　　感觉到周围有人把椅子拉过来一点坐得很近，墨知染闭着眼睛顺势靠了过去，“这个高度还挺合适的。你今天怎么这么老实，不上体育课？”
　　在肩膀上调整了一下角度，找到合适的位置停下来，不自知地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哼唧，“这两天去练肌肉了吗？这个软硬程度最合适，以后泡妹让人靠的话，成功概率可以提两成。再硬就不舒服了，保持住啊汉子！”
　　没有人再出声，安静的氛围让墨知染很快进入到迷离的状态。
　　即将享受睡眠的这一刻反而器官变得敏感，是助眠的那种敏感。听到风吹过课桌掀开书页的声音很轻，头枕的身体呼吸带动的起伏很缓，穿过繁茂的树叶渗进来的阳光照在身上很暖，缭绕在鼻尖隐约的肥皂水味道很淡......所有这些对世界敏感的感知，都在不急不躁地催促着他赶紧入睡似的。
　　“好闻的肥皂水里有阳光的味道......”日记里面是这样写的。
　　好像，是挺好闻的——隐约的、好闻的味道，带着清凉。
　　墨知染少有地抗拒了身体的本能，眯开眼睛抬头想要看看身旁的人。
　　正好瞥到了伴随着吞咽上下起伏的喉结、胡茬没有清理干净青灰的下巴、干裂出褶皱紧闭的嘴唇......一只手掌就在这时轻轻罩住了他的眼睛，挡住了光，也挡住了继续窥视的视线。迎面而来是一片更加催人入睡的黑暗。
　　不是陈栋。
　　墨知染微微张了张嘴巴，没再坚持，重新靠回到肩膀上。一只手在眼前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大神？”
　　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墨知染的嘴巴咧得更深了一些，“大神，我就靠一会儿。”
　　日记里铺天盖地的那两个字，此刻就静静地坐在旁边。
　　——大神。
　　大神，我会记起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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