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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ez
飓风过境不久,天空浑浊而昏沉,被脚步拖成一个吱吱呀呀的冗长大梦。
Leo趟着水小心翼翼从街头挪到街尾,挽着半边袖子。嫌麻烦没带保温杯,到了甘伯城才发现茶壶里没加水。Antoine耸耸肩丢过来一个水壶,Leo还没来得及道谢,冷不丁中了一脚世界级远射,茶同温水浇了一身。Gerard耷拉着耳朵赔了十三句不是——每句末他乖乖计了数,Leo黑着脸一句没应。其实也不是因为外套湿了,他今天心情本来就糟,虽然,见鬼,路上确实太冷了。
柜子里本该有一套备用比赛服的呀。
他缩着肩膀继续走,脚步有点沉。左腿的旧伤还是隐隐作痛,也不知道下场比赛前能不能好一些,这个赛季的积分形势实在有些艰难。
“Hola!”
Leo深吸一口气眯眼微笑抬下巴,准备好合影最佳表情——至少他这么认为——转过身,对上一个小个子男孩圆溜溜的眼睛。
“你是巴塞罗那的10号吗?”
男孩怀里揣着一件红蓝格子衫,湿漉漉的长发散在耳畔。要不是冷风吹得头疼,他几乎立刻叫出男孩的名字。
昨天Ronnie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西班牙,没有焰火,没有送行会,甚至没有道别。临走的时候他留下一件10号球衣,压着小纸条摆在19号柜前的座位。
Leo来训练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靠着广告牌慢吞吞地拔草,乱七八糟的发尾在前额扫开一片阴影。
晚上没有星星,他想了想把窗帘拉上了。Ronnie的10号球衣抱在怀里有些暖和,Leo打算最后看一眼被弄皱的字条,就当是告别——
咦?
Leo眨眨眼,泪水砸在署名上,字迹又淡了些。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将水痕轻轻抹开,蓝色墨水摇摇晃晃地沁出另一个名字。
他下意识举起怀中的球衣,金色的印字被烤软了边角,摊成与纸条上相同的六个字母。
“FUTURO.”
年长的男人眉梢带着转瞬即逝的烦闷,眼角的笑纹却溢着姜黄色的温柔。
“是。”他说。
Leo压弯了眼底的倒影:“你是不是姓Messi?”
“是。”他犹疑了片刻,又说。
“为什么把这件球衣寄给我?”
比起寄给你,Leo皱了皱鼻子,我更想穿一件干燥的备用球衣回家。
很难形容看见十二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感觉,像是在回忆消弭在夏夜的浆果气息,令人羞惭又忍不住微笑。还是男孩儿的时候,他每天都要费好大力气捍卫自己的湿头发——踢完比赛后把长发撩起就像撩起一阵风,最好是板起脸扬下巴——现在回看,尽数是少年人的勇莽和幼稚。
Leo张了张嘴,想不出说什么,最后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不说我先走了,我很忙的!”
男孩像被踩中尾巴的猫。对了,年轻时他最讨厌别人把自己当孩子。
Leo仔细回想那会儿的烦心事,一边犹豫着抚上对方的长发。男孩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没有躲开。
“输球了?”他记得那赛季积分好像只有第三名。
“奥运会?”那年的盛夏绚丽而灿烂,身边是Kun,他们披着故乡的天空又笑又跳。
男孩低着头一句都不应。报应啊,Leo暗道,今天我怎么对Gerard摆扑克脸的来着?
望着他几乎是锢在怀里的球衣,Leo叹了口气:“Ronnie走了,把10号留给了你?”
男孩停下了左摇右晃,半晌,一下子把他的右手打开好远。小孩子还没习惯离别。
“我不跟你说了,你带我去找Puyol,还有Xavi,我要和他们吵架!”
“……或者Iniesta,Bojan,Eto’o……也行。”
“你理不理我啊!”
Leo有点发怔。远处漆色斑驳的电线杆落了只红嘴小雀,簌簌抖落翅上的残雨。这些潮湿阴冷的,无声凋零的日子,居然送走了这么多人。
年长者喜欢蹙眉,不像是悲伤,更像是过分温柔。远方的天空沿着粉色的墙沿铺陈开来,在他身后倾下一片阴影,连同右臂淡去的彩色玻璃窗。
“你不想问问我?”他梳好的短发有几缕垂落在前额。
Leo直勾勾地望向男人胸口的队徽:“我真在这儿踢到四十岁了?”
对方瞪圆了眼睛,半天噎出一句国骂。
“踢到三十七岁也不错。”Leo小心翼翼地改口。
男人气笑了,在姜黄胡子上挠了一把:“我也不跟你说了。”
他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锈蚀的排水管渗出的雨水沾湿了他们的鞋沿。年长者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轻声说:“抱歉,你问的那些人,都不在我身边了。”
Leo摆弄着10号球衣的下摆,不知道怎么接话。“不过,”他听见男人又说,“Gerard那个混蛋还在。”
“他还是那么混蛋吗?”Leo如数家珍,“牙签,口香糖,还是踢屁股?”
男人耸耸肩,指了指挽起的湿袖口。他们一起大笑起来,清冷的余晖在唇边撞开一片白雾。
“你踢球怎么样,10号先生?”男孩狡黠地眨了眨右眼。
“比你好,但是跑得没你快。”
“单挑,单挑!”男孩雀跃着跑出几步,回头唤他,“去借个球!”
真是孩子,Leo心下好笑,忍不住替世界体育报写好了明日头条。他诚实地摇摇头:“我左腿有点儿疼。”
“你以前踢球一点也不怕疼。”
Leo犹豫了一下。“Leo,”他唤男孩,“现在我不能伤。”
男孩困惑地抬眼,捕捉到了转瞬即逝的沉重和忧伤。
“……但是也不用这么夸张啦!”
Leo收回搀在他胁下的手,讪讪笑了笑。
男人笑起来总是有些难以开怀,像被什么破碎的尖锐面划过,也不出声,只是干涩地渗出钝浅的血痕。
“输球了?”Leo也问。年长者笑着点头。
“我输球……不,你以前,”Leo红着脸改口,“输球会哭。”
“现在一样会,”男人抬起头,像在刨寻久远的深埋于木屑中的故事,“只是太多次以后,哭笑都一样了。”
太多次是多少次?
“出了街口,新建了一片草场。”男人突然说。
孩子们不眠不休,似乎只知道追着一个泥土沾湿的,外皮剥落的球状物:奔跑,摔跌,再奔跑。
“他们都穿着你的球衣。”Leo对男人说,脸庞被怀中透彻的金色印号照亮。
“那也将是你的球衣。”
10号——从前他们说,那是辉煌和灿烂,是终将被他亲手缚上奖杯的红蓝色飘带,是照亮十万人的炽热的侥幸与幻象,是好梦不醒,热烈而荒唐。
那些祈愿和呼唤辨不清是枷锁还是金冠,只有他将担负,亦只有他为之折翼,为之匍匐。
但是,Leo想,他甘愿。他将是唯一的舵手和旗帜,站在渐暗的余晖中央,试图用冰冷的胸膛温暖逆行的白昼。他们终将在咥笑和注视中挣扎至尘灰,会有人为这壮阔眼底泛出热泪,正如他十三岁那年踏上这土地,远眺圣家堂未竣工的尖顶。
“当初为什么选19号?”
“那时候我要19岁了,”Leo不好意思地笑了,举起10号球衣盯着看了一会儿,“当时我以为,Ronnie永远会是这里的国王,我永远可以趴在他肩上,做一个孩子,做一个未来的希望。”
“你现在是未来,也是希望。”
“我觉得你变了。”Leo偏过头来看他,圆眼睛像巧克力和焦糖。
年长者正坐在草场边缘,出神地看孩子们的过人动作。
“是吗,说说看?”他冲Leo眨眨眼,笑意有一霎的飞扬与锋芒,同岁月揉在一块儿,尽数融化成温柔。
Leo卷着耳后的披发,支吾了好一会儿,最后又说:
“但好像也没变。”
黄昏的巴塞罗那有些冷,Leo把袖子放下来,终于干透的袖口沁出马黛茶慵懒的清香。有个高个子男孩不小心把球踢到过路人背上,男人脱下湿透的外套笑骂了几声小鬼,看热闹的女孩儿笑作一团。
纵跃在草叶间的球形膨胀物,是他的挚爱,他毕生的追逐。它能让千万人笑着落泪,甚至能短暂地撼动脚下的土地。它给过Leo狂喜和骄傲,也曾在无数夜晚扼住他的咽喉。在这些几近疯狂的游戏里,他目睹记分牌跳跃,人群喜怒纷杂,身边的战友老去或远走,背后的数字被强加的筹码愈渐沉重。
但,不论背负什么,他都将迎着最初的蓬勃爱意奔跑,直至日色凋零。
Diez,十。一个炽热的依靠,一个温柔的安慰。
一个故事,一个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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