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豹之患

　　二十世纪某个三月初，南美洲迎来一场巨变。

　　朱利欧站在他人生最恐怖的冒险面前，骇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除去他自己的尿骚味，地上还有炸开的血肉和撕碎的尸体，但真正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屋子中间一团还在颤抖的东西：子弹埋在肉脏里。血沫中，泡沫升起又崩开，还散发一点红粉的热气。

　　几分钟前，这团「东西」还属于某位女士。

　　而现在，他不太能确定这些年与自己相伴的「杰诺瓦」，究竟是什么生物……

　　——不论她到底是什么，他只祈祷永远不要再见到她。

　　事与愿违，一片死寂中他好像听到高跟鞋踢踏在地砖上，越来越清晰的声音。他马上想象出那身体后面拖着什么的景象，险些又吐出来。

　　——如果这是他的死路，那么他早该接受某些人的不怀好意。

　　他想起博士那张阴森笑脸，溺水的人终于摸到一根稻草，拨出一通电话。

　　那号码是早为他准备好的陷阱，贴心设置成太好记住的数字。

　　耳边是嘟、嘟、嘟——

　　屋外在碰、咚、嘶——

　　神终于也怜悯他一回。电话接通了。

　　对面如深渊般沉默无声，只有讯号沙沙作响。朱利欧用他最轻最轻的声音向魔鬼伸出手。

　　救我。

　　----

　　女士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飞机穿梭天空打破往日的宁静，乐园里也弥漫起一股焦躁的气息。

　　萨菲罗斯立于宫殿中心的玻璃窗前，仰头盯着天空上掠过的一处黑点。

　　身后脚步声，他回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萨菲哥哥！”

　　年轻的云豹爱丽丝欢快地蹦过来。以豹类的年纪来算，她成年不久，性格也活泼极了，时常有些惊奇的——不像虎豹的——坏点子。

　　“看看我带了谁来？”爱丽丝故意装俏皮，摇头摆尾地示意萨菲罗斯看向她身后。

　　那里站着另一只云豹，毛色偏深。萨菲罗斯微眯起眼睛，被注视的云豹浑身不动，接受那妖异眼睛的检阅。

　　良久，萨菲罗斯道：“这是谁？”

　　“哎——呀！”爱丽丝绕着深色云豹转了一圈，像是在炫耀：“这是扎克斯啦！”

　　“……谁？”

　　“和你说过的呀！”爱丽丝挥一下前掌：“我这回是和他一起过的！”

　　哦，萨菲罗斯明白了。

　　他的冰绿色眼睛更加严厉地看向扎克斯。

　　扎克斯端起一口气，挺正身体。萨菲罗斯的眼神扫过他结实的前掌和脊背，又回到这豹子湛蓝色的眼睛上。二者对视，扎克斯紧绷的姿态让萨菲罗斯隐隐感到——权威受挑战了。

　　像是察觉到他这种情绪，深色云豹将头一扭，突然对萨菲罗斯做出一个友好的姿态。

　　萨菲罗斯盯着这个活宝，扎克斯却更加用力地瞪大眼睛，无辜地看回去。

　　萨菲罗斯转头对爱丽丝：“搞什么？”

　　爱丽丝吃吃坏笑：“呀，扎克听说你就是传说中的雪豹，很好奇的嘛。我就带他来看看我萨菲哥哥！他还说要见识下，一只哥哥打两只老虎的风姿啊！”

　　萨菲罗斯扭头看向窗外：“安吉尔与杰尼西斯早走了。”

　　“啊……怎么会！”爱丽丝失望极了，“这里的水这么好喝[1]、还有这么多好吃好玩的！现在就走，太可惜了！”

　　“你只是唯恐天下不乱吧。”萨菲罗斯戳破她的坏心眼。

　　闻言，爱丽丝瞪大双眼——那无辜的小样子和扎克斯如出一辙。她吐吐舌头，带着扎克斯走开了：“那我就带扎克斯去吃喝啦，哥哥才不会介意跟我们分享的，对吧对吧？”

　　“啊还有！”爱丽丝突然想起来：“哥哥要找的那只黑豹，我已经拜托扎克斯一起来找了。一定能找到的，哥哥就不要再烦恼了！”

　　萨菲罗斯看着她蹦跳的身影远去，回头眺望窗外。

　　在这种时候，他才发觉「心情」是多么难以捉摸。

　　几周前，他就敏锐察觉到了笼罩在乐园上方的不安感。猎物数量消减，宫殿里的人也一走而空。他化成人形，带着数只虎豹占据了宫殿，将这里的物资一扫而空。即使豹子是领地意识十分强的动物，在他管教下也相安无事，甚至能相伴玩耍。安杰尔和杰尼西斯也来串过门，只是晃悠一圈，就忍不了人类逼仄的居所，回归去他们的大草原了。

　　他自己呢？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杰诺瓦不在这里，便没有什么再束缚着他，如果要踏往乐园外面的世界——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但他心底里，还不愿舍弃这片土地。

　　那是他和「他」共同丈量过的土地，这里的牵绊，是找到黑豹唯一的可能性。

　　屋子里充斥起一股气味，冰冷刺鼻。

　　萨菲罗斯四顾一圈，顺着气味的源头，朝着杰诺瓦的房间走去。他轻快地穿梭，保持警觉。春天从屋外探入，在他的银发上泼洒下流动的光影，却没有丝毫暖意。

　　主卧空空如也，萨菲罗斯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化出豹身，在床上踩踏了几下、再跳回地上。这是雪豹独一无二的信息，让他的爪印和被单一起等候母亲的归来。

　　他仍然找不到古怪味道的源头。不过，当他专注在房间里的气味时，却从纷杂的味道里嗅出一点熟悉来。他能分辨出杰诺瓦偏爱的香熏，她靛蓝色皮肤独有的味道，还有家具上的人造气息。在这一堆杂乱里，黑豹的气息一闪而过。

　　萨菲罗斯眯起眼睛。这里竟然会有黑豹的痕迹？但这味道太淡，他不能确信，便小心翼翼地吸入更多空气。在他将现实与回忆反复对比映证时，却感到一股凉意从四肢升起。他困惑地抖抖躯干，踏出一步却感到脚掌麻软，心中警铃大作。

　　但太晚了，雪豹的四肢已经昏沉无力。他聚集全身最后的力气一跃，骨架重重撞上窗户，却没有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萨菲罗斯摔在地上，眼睁睁地感受意识离他远去。在心神的高度紧张和身体的疲乏无力里，形体的变化降临。

　　----

　　□□扛着重型机枪，浑身罩着燥热的空气，心底大骂。

　　雇佣兵这行，他干了十年，还是头回遇到这么没有道理的雇主。

　　朱利欧·里奇，「毒枭杰诺瓦的弟弟」，在地下世界里，人人都说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今天，□□算是见识了这个男人的神经质。

　　作战计划的核心是「炮轰乐园」，但朱利欧非要往那个四层大宫殿里先灌上几吨的镇静剂，再让□□的人穿上厚厚的防毒衣，把这宫殿的每一个角落都要搜个仔仔细细。

　　他怕什么呢？一个炮弹轰下去，还会有人诈尸不成？

　　光是筹备物资就花了快一个月，等到了行动的日子，朱利欧的神经质也达到顶峰。他还要□□亲自去带队搜查，说只交给手下，他不放心。

　　□□气笑，呛了他一句，怎么大爷不亲自去呢？

　　朱利欧看他的眼神里满是对未知的恐惧。可他就是不说，就是憋着。

　　得，看在两倍酬金的份上，铁塔大汉□□套上了根本不符合自己身材的防毒衣，踏进了偌大的宫殿。

　　这是毒王杰诺瓦的居所，也是南美诸多传奇里最神秘的地方之一。传说那位女士曾在这里接见过许多武装派的头头——他们有的成了王侯将相，有的成了孤魂野鬼。

　　□□快步爬上楼梯，脚步重重打破死寂，也为了驱散心中莫名的不适感。他粗鲁地撞开主卧的核桃木大门，举起枪。

　　地上躺着一个男人，双眼紧闭。他的银发如丝铺开，正午的光只投在他上半张脸上，线条利落地简直刺目。明明浑身雪白无暇，这男人却让□□想起他小时候去教堂看到的彩绘玻璃，又让人觉得他随时会张开眼睛、打碎这世界。

　　从通风口排出的镇静剂仍冷飕飕的，□□打了一个寒战。

　　几秒后，身经百战的雇佣兵才回过神，扭头招呼手下抓人。

　　----

　　乐园里，朱立欧听着手下汇报，脸阴沉下来：没找到种植田，也没找到任何库存的毒品。杰诺瓦从未与他分享自己帝国的秘密，而这个庞大的机器要是失去了资金来源…………
　　汇报还在继续：“已经出去抓豹子了，有档案的有一百二十七头。繁殖和死亡的情况都没有记录，但是主屋应该有卫星录像，需要派人去重新统计吗？”

　　朱利欧转头看向会计：“一百头……呵，你说这些豹子能卖多少钱？”

　　朱利欧的会计——几天前他还是杰诺瓦的会计，不紧不慢地回答：“每一只的市价可在几千刀不等，但我们没有自己的售卖走私渠道……折算成本后，大概能入手三十万？”

　　朱利欧一愣：“就这么点？光买些玩意她可就花了几百万……”

　　□□带着他的大嗓门归来：“屋子搜了个底朝天，这几天喷这么多药，搞这么大架势——都白费！根本没啥怪物，就抓到一个人。”手下拖过来一个赤裸的银发男人，掰过脸让朱利欧辨认。

　　“？”朱利欧疑惑，“这什么人？”

　　“问我？——我怎么知道？”

　　“人不是你抓的？”

　　□□啐了一口：“是啊！主卧里抓来的，抓来就这样！新鲜出炉！其余的我也不知道！”

　　朱利欧用脚踹向昏迷男人的胸口，被麻醉剂放倒的人竟有一丝意识尚存，闷哼了一声。朱利欧一惊往后踉跄几步，带着身旁的会计也惊得退后。□□瞧他们的怂样发出一声嘲笑——朱利欧愤愤想，你懂什么。

　　朱利欧再后退一步：“给他一刀。”

　　□□投来一个困惑的眼神，还是掏出了匕首比划两下，在男人肩上扎了一个口子。鲜红的血液涌出，滴下，流个不停。

　　朱利欧定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伤口——没有愈合的迹象，也没有突然生出奇怪的肉块盘扎枝节，一切都很普通。他松了口气。

　　但下一瞬间，银发男人一跃暴起。朱利欧骇得浑身一颤，□□眼疾手快抓住一簇银发狠狠一拽。萨菲罗斯扭转剧痛流血的肩膀，回身踢腿踹向攻击者的下盘。□□绷紧铁塔般的肌肉生生抗下，没想到这一击竟然震地他骨头都发麻。幸好，周围护卫很快反应过来，重重枪口包围，终于止住了萨菲罗斯的动作。

　　朱利欧深吸一口气，狠狠道：“你是谁？”

　　“……”萨菲罗斯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朱利欧，眯起了眼睛。妖异的瞳孔中似有光射出，朱利欧心下涌起一股惧意——这令人不安的感觉让他想起了杰诺瓦……

　　那一瞬间，朱利欧仿佛听到轻微的咯吱声，细小，却仿佛喉间针刺，带来无尽的疼痛和恐惧。

　　□□心下莫名不安，抬腿踹向萨菲罗斯的膝盖：“玩什么呢？老实交代！”

　　青年直直坠在地上，视线被打断，朱利欧才突然回过神。

　　作用于膝盖上的重击该叫人哀嚎在地，这男人却好似全无感觉。明明跪在地上，但他的脊椎微微弯曲、像是蓄满力的弓背。绢银的发丝下，眼神没有惧怕也没有愤怒，像是对世界只有一片漠然。朱利欧匆匆将目光从那眼睛上挪开。这男人生的一副好皮囊，起伏错落的健康身材有一股野兽般的天然之感——这让他莫名想到杰诺瓦喜欢的豹子，又联想到他是赤身裸体地在杰诺瓦的卧室里……

　　朱利欧缓过头来，摸摸鼻子。这八成是抓到了姐姐的小情人。怪不得杰诺瓦不欢迎他，原来还养了这么个玩物，不穿衣服放在家里…………

　　朱利欧厌恶地皱起眉头。身后传来侄子达里奥懒洋洋的声音：“头儿？这是演什么好戏呢？”

　　“这儿没你的事儿！录像找到了吗你？！”

　　“都没啦。最近几个月的卫星监控还有录像，全被删了！”

　　“——你说什么？！”朱利欧猛地转身抓住达里奥的衣领：“被删了？！”会计藏在眼镜背后，也愣了一秒。

　　年轻人不惧朱利欧的暴怒，吊儿郎当地点头。

　　朱利欧看着达里奥，涌上一股无奈感——没找到信得过的专家，不得不找了这个油腔滑调的亲戚顶替：“……你带我去看看。”

　　□□问：“这个人怎么办？”

　　趁这机会，达里奥的眼神转溜到银发男人身上，这一瞥就让他兴奋起来：“美人啊——叔叔，要不送给我？”

　　朱利欧阴沉道：“你——不要打他的主意。”

　　“反正迟早要杀？就当废物利用了呗？”

　　“你懂什么！”想起自家侄子的亵渎神明的性取向，朱利欧不容置疑：“我留着还有用的，先关起来！”

　　----

　　萨菲罗斯一直在观察。

　　秉循野兽的天性，他仔细观察着周身的人；或者说，猎物。猎物的头领朱利欧不值一提，从□□到心灵都十分脆弱，甚至抵不住他的一个眼神——但一圈人偏偏遵从这样的东西为头领。这令习惯了野外弱肉强食的萨菲罗斯深深疑惑。他想起人类脆弱的躯壳和威力极大的枪炮，想这些群聚的猎物和独居的虎豹，似有思索。

　　他观察人说话的口型，行走的步子，还有他们的表情神态。有人将他的伤口草草冲洗一番，扔给他一团衣物，就将他推进一个空房间。萨菲罗斯摸索着以人身进食穿衣。肩膀上的伤口仍淌着血，拖累了他的计划。他并不惧怕人类和他们手中的枪支，只是对独居野外的豹子来说，受伤即是死亡的前兆，血味也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即使敌人环伺且身处一片未知，雪豹依然保持着自然界最经考验的耐心。他躺下保存体力，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他是在匕首插入肩膀时醒来的。一圈人围着，但他只认出了会计和朱利欧。女士严禁卫队之外的人踏入宫殿，朱利欧是唯一还活着的例外。

　　朱利欧依然活着，女士却不见踪影。

　　萨菲罗斯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却本能生出些预感。杂乱的念头没有具象的语言，却已让他的心中沉甸甸的。年轻的野兽挥开了心头虚无缥缈的思绪——他更愿意付诸行动。

　　他回忆起人类的话语，用喉咙去模拟发声。没有人指引，没有人交流，他只有在禁闭的房间里对着空气，练习了一遍又一遍，如潜伏跟踪猎物时一样耐心。直到喉咙发干，直到他能说出几个词句，直到麻醉的后遗症让他的意识涣散。

　　在半梦半醒间，一团湿漉漉的东西沾上萨菲罗斯肩上的伤口。粗糙的触感火烧一样，让他浑身一个激灵。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黑豹几乎融入暗中的身形。萨菲罗斯下意识问出：“谁……你是谁？”

　　黑豹当然不该出现在这人类把守的监狱里。这令萨菲罗斯心心念念的身影，从来只在暗夜掩护下进入他的梦境。黑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自顾自地舔他的伤口。

　　萨菲罗斯心底的疑惑几乎将他吞噬。得不到的答案只让他生出更多不切实际的期望——哪怕黑豹有一点点回应，一点点不一样的动作，他也能将之采纳，当作同为异类的证据。萨菲罗斯撑着一侧的手臂坐起。黑豹在身后推他一把，热意顺着他的背脊传来，与冰冷的地面形成鲜明的对比。萨菲罗斯一愣，忽然清醒。

　　这不是梦。

　　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侧身抓住黑豹的前爪，另一只手托起大猫的下颌。他眯起眼，绿眸闪着荧光，目光直射入黑豹晦暗不明的红眼里，问：“你是谁？”语调低沉，天生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但如他梦中一样。黑豹不拒绝他，也从不给他任何回应。

　　萨菲罗斯盯着黑豹一会，躬身站起来，踩着地上干涸的一滩血迹——他失血太多，头脑有些晕眩。黑豹绕着他一圈，停留在房门的方向回望他。压下沉淀多日的疑问，萨菲罗斯跟着黑豹踏出房间。

　　守卫竟然不见了踪影，正是逃走的绝佳时机。可惜萨菲罗斯半边身子发麻，只能靠着走廊拖着脚步前行。一人一豹在沉默中缓速行进。黑豹好像对地形了如指掌，领着他拐过几个弯从后门溜出来。室外的夜色深沉，脚踩在熟悉的泥土上的感觉竟然如此奇妙，萨菲罗斯深深吸了口气。他的视线所见之处，全是暗淡，与以往的绝佳夜视能力根本不能比拟。萨菲罗斯眯着眼，尽全力锁定黑豹的身影，机械的挪动腿脚，跟上对方的脚步。

　　一天之前，他穷尽山水、遍寻这个黑影却不得；而现在，黑豹近在眼前…………却依然不可及。

　　黑豹频频回头，检查身后的动静。空气混沌压抑湿热的雨意，忽的传来一阵闪电声响，一瞬间照的四周如白昼。萨菲罗斯咬牙加快脚步，背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喧闹声，枪声砰鸣，接着是响彻天地的炸药声，几百米外都能感到背后火光冲击和温度。萨菲罗斯的指甲深深扎入自己的血肉里，刻意地勾起更多疼痛迫使自己专心。

　　可他的身体早已超过了极限的范围。眼前画面灰暗摇摇欲坠，他一脚没踩稳倒在地上，半边身子像是崩断的弦，瞬间麻痹。黑豹钻到他的胸前，叼起他的衣服拉扯，只是徒劳。

　　萨菲罗斯深吸一口气，挥手打开黑豹：“走！”

　　黑豹被他推到一旁，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趁现在……快走。”萨菲罗斯曲起膝盖。黑豹却又靠过来，注视他新得的伤口。

　　“蠢货，走啊……”他回头望去，整座宫殿已被卷入火海之中，人群四奔但秩序在慢慢恢复。以自己的虚弱，绝不可能跑出人类和车子的搜寻范围。但如果黑豹独身上路，或许能避免被捕捉的下场。

　　他曾有多么期待重逢，现在就有多么渴望分离。在命运晦暗的这一刻，他尝到一点讽刺的苦涩。

　　萨菲罗斯闭目，再睁眼时，用上全部的心神笼罩黑豹。

　　——走！

　　这是他精神最凝聚的一击，比他用在朱利欧身上的强上百倍——他本打算到性命危急的时刻才启用它。

　　异色的视线相交，黑豹却好像根本没有受影响，而是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无视他的意愿。被推开了的黑豹执拗地凑回来，垂首轻轻舔舐。粗糙的舌头刮过伤口，痛感瞬间传来，却是豹类表达亲密的方式。刺疼一点点地让萨菲罗斯的注意力暂时从疲累中稍稍转移。萨菲罗斯看着黑豹专注的样子，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他有些泄气地将头靠在黑豹的肩上——那消瘦突出的骨头真的不适合依靠，手轻柔地抚摸过黑豹的脊背，感受皮毛每一根微小的尖刺联合成顺滑的触感。

　　夜色裹藏的危机从四面八方靠近，他却感到一丝平静。

　　----

　　不多时，刺目的车灯罩上萨菲罗斯。

　　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到近，朝他直冲过来。车子刚停好，两只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黑豹跳到他身前，用低沉的嘶吼和寒光闪烁的獠牙冲攻击者示威。

　　持枪人吓一跳：“真主啊！豹子还会护人了！”

　　“呼叫捕猎分队，P南八点钟六百米发现豹子，快来支援！P南八点钟六百米……”

　　双方对峙，萨菲罗斯数着人和枪口，眉头紧拧。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脆弱过——他在拍卖场经历过一次任人宰割的命运，那无助感灼烧他的灵魂，让他下定决心，只有他来捕猎，绝对不要做别人的猎物。唯一能令他臣服的人类只有女士，那也无关力量，而是他对她的敬爱的象征。

　　而周遭这些人类，明明都是连自己一击都扛不住的废物……

　　他恨现在，恨这些人，恨他自己。愤怒在他体内燃烧，让他得以维持面上的冰霜。

　　又一辆车过来，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穿地不合时宜的人——会计。他在枪炮的护送中走下车，示意不要动手，只是远远站着问：“我看了监控，这些个豹子……………它听你的？”

　　迎接他的是一人一豹两双不信任的眼睛。

　　“你要是能说服它不攻击我们，你的豹子就可以暂时免除被猎杀的命运，听得懂？”会计循循善诱道：“听话——就是活；攻击——就是死。明白了吗？”

　　萨菲罗斯审视了一下四周多少枪口，他拍拍黑豹，后者虽不悦，却配合地止住了威吓。

　　“哼，很好。就是你帮助女士管理这些宠物的吧？你还管教过一只雪豹——就是女士最宠爱的那只？是不是你叫它不要攻击女士？”

　　萨菲罗斯没有全听懂，但只言片语已经足够他猜破人心：“是。”

　　会计自作聪明地以为终于窥破一点杰诺瓦的神话，笑了：“其他的呢，你能驱使吗？”

　　乐园里的虎豹们身影一闪而过，萨菲罗斯不知道他的答案会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活着的生物才有被管理的价值——他缓缓点头。

　　“Bingo！这样好、这样才好！”会计满意极了，转过身去念念有词。雇佣兵们没有收到指示，保持警戒将一人一豹围着。

　　空气闷热潮湿、仿佛在孕育一场巨大的雷雨。紫光划过天空，暴雨却迟迟不愿降临。萨菲罗斯坐在枪口环绕中，看着他从小玩耍的宫殿燃烧，火焰高涨取代了闪电，照亮天空的一角，照亮了这个陌生的乐园。

　　会计从宏大的远景中稍稍清醒一下，清清嗓子：“女士死了——愿神保佑她。现在！你、还有这里所有的命，都是我的了！想活命……就给我创造多少价值！”

　　----

　　会计稍微处理一下青年的伤口，就把他和黑豹押到朱利欧面前，向他愚蠢的老板兜售一幅宏大盛景。可惜这位服务对象实在缺乏智商和商业嗅觉。会计不得不用最通俗的语言概括：“只要有枪、土地、码头和噱头，我给你搞钱！”

　　萨菲罗斯仍带着手铐，他垂头不语，任由朱利欧与会计讨论他的商品价值。长长的睫毛掩映，他的思绪徘徊在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只有一个声音——女士已死。

　　他感到心中像是缺了一个角，他感觉世界都失去了一个角。他无法形容自己对女士的这种感情——野兽偶尔也会贪恋孕育他们的母体的港湾，但独居的虎豹们从不像他这样情感丰富、充盈甚至寄托到别的个体上；这也不是人类的亲情，他与女士从没有交流，谈不上信任，甚至不算相伴，最多不过是摸摸皮毛逗弄一番。但他对自己与杰诺瓦的联结坚信不疑，即使他从未窥探入她的内心，即使他从未与她分享秘密。但轮不到世俗的标准评判，他将她当做母亲——不同于人或是兽，这是属于他们俩个异类之间，无须言明的关系。

　　朱利欧踌躇间，达里奥绕过会计，走到萨菲罗斯的身前。两个佣兵粗暴地压制着银发青年，他的肩伤绽开，红色在衣物上绚烂一片。达里奥注视着青年失血过多的苍白唇色，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吩咐左右：“怎么还下手这么狠？没听到吗？不知道现在这人可是重要资产？”

　　手下疑惑一下，放松对萨菲罗斯的控制。青年解除桎梏后站直身体。达里奥笑眯眯地：“你真能管住这只豹子？来一个看看？”他示意另一边手下放开豹子的枷锁。身后朱利欧屏住呼吸，简直要大骂这傻逼——

　　幸好，黑豹重回自由后没什么动作，只是绕开萨菲罗斯两旁的佣兵，在他的脚边坐下——尾巴还在青年的脚踝边圈了一个环。

　　朱利欧看了看豹子，肉痛之下做出了决定：“那就先交给你试着办吧。记着——账！”会计应声。

　　朱利欧转头看向侄子，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离开了房间。□□注意到雇主的眼神，摇摇头也跟着走了。

　　达里奥没看出来叔叔的不满，注意力全钻到青年身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达里奥，是你老板的亲戚咯。

　　“会计说你有几手把戏，拿来看看？嗯？”

　　萨菲罗斯连眼神都欠奉，将他视作空气。身后护卫嗤笑一声，达里奥感到面子被落，冷哼了一声：“呵，杰诺瓦的男宠还挺有脾气啊！”

　　他掏出一把手枪，上膛的声音清亮，枪口抵上萨菲罗斯的银发：“看我。”

　　“……”乍然间距死亡只有一指的距离，银发青年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的眼珠先转过来，等冰冷的孔雀绿将人完全锁定，才缓缓转过头，像是审视一个闯入的异物。这个角度令达里奥意识到青年的身高是多么给人压迫感。他把枪握稳，声音更大一些，好压过心底掠过的一惊：“衣服脱掉。”

　　青年像是听不懂情色，也看不见正对他眉心的枪，面上毫无波澜，随手扯掉上衣。

　　白皙的躯体触手可及，达里奥下意识避开那叫人不舒服的眼神，专心欣赏面前雕塑一般的线条。一手贴上对方赤裸的皮肤，手指滑过肌肉的纹理向下……

　　——直到黑豹闪电般咬上他的手腕。

　　达里奥来不及尖叫，就被扯到地上。血喷溅到黑豹的皮毛上，染出一片湿漉漉的闪亮色泽。纸醉金迷中温养的脆弱肌肉同点点血沫一起，被甩地到处都是。懵神过后的护卫硬拉着达里奥，举起枪，黑豹才不甘心地松口。达里奥瘫在地上抽搐，连握住伤口的力气都没有。萨菲罗斯依然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黑豹也冲他呲牙。□□从门外冲进来，达里奥回光返照般叫嚷：“杀了这畜生！”

　　雇佣兵掏出□□给了黑豹一发电击。极高频电流反复通过身体，猛兽也得瞬间瘫软在地。萨菲罗斯冲过去，一掌拍掉□□，行动之敏捷令□□心惊。黑塔大汉旁撤一步，提起达里奥的后领。

　　达里奥惨白着嚷嚷：“你干什么？叫你杀掉！”

　　□□不动，护卫抬枪。但下一瞬间，萨菲罗斯将黑豹遮在身后，迎着枪口而上，打掉了护卫的武器。再一个转身，他用冰冷眼神紧逼向□□，绿色的瞳孔中似有光闪过，竟然让铁塔大汉后背涌上一阵寒意。

　　□□心下骂了一句——艹，钱不好赚。

　　他侧身躲开银发男人的锋芒，对着达里奥说：“你听说了吗？这可是很重要的资产啊。”
　　达里奥有气无力地骂：“去你的吧！你以为谁在付你的工资？”

　　“朱利欧啊——他才是老板，”□□招呼护卫，避过萨菲罗斯的逼人视线，抓着达里奥、像小鸡一样拖走了，“老板对你的某些癖好可是很不满意呢………”

　　----

　　萨菲罗斯半跪在地，黑豹的身体仍在抽搐不止。极强的动态视力让他眼睁睁看着人类把金属射入黑豹的身体，也将黑豹的每一个痛苦扭动清楚地映在眼里。

　　短短时间里，他已经有太多次无能为力。

　　可恨他迟缓的肢体，什么都无法阻止。时间流逝地极慢，放大了黑豹的奄奄一息。萨菲罗斯不知道他该不该触碰黑豹，要按在哪里，要用多少力，要怎么样才能停止这一切。他只能眼睁睁看它一次次痉挛，看它的四肢胡乱挥舞，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动作才能停止，不知道停止抽搐是否意味着黑豹的死亡…………他感到胸口像一个无底深渊，吞吐着沉重的情绪，语言和动作却都无法表达他自己。

　　他感到胸中无可宣泄的冲动，只能弯腰用尽全力将黑豹搂住，手掌极轻柔地抚过黑豹的身躯，脖颈感受着干瘦的躯体的每一次颤抖。

　　死亡的阴影笼罩，萨菲罗斯听得见某种空洞的声音。他不知道那是来自于他还是黑豹的胸腔。短短几个转折，从再见到可能再不见，命运和这世界的无常令他生出一种未曾名状的情感。

　　人类这一族的历史与未来缠满悲愤与绝望，又在今天光顾这偏隅一角，接连要夺走雪豹生命中唯二的念想。

　　——「人类」啊…

　　萨菲罗斯的眼神暗了暗。

　　——直到怀中黑豹的剧烈动作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的手正压着黑豹胸膛一块凹凸不平的痕迹，这动作似乎引起了黑豹强烈的不适。他拉开黑豹前爪，手指轻轻在那一块打转，拨开豹毛，看到这一处有个伤口，缝合的线浸泡成黑色，污血涌出。

　　萨菲罗斯俯身，将脸贴上那处，用牙齿咬线。他的嘴唇和银发沾上猩红，舌尖尝到黑豹的血液，呼吸也喷在对方的胸膛上。当萨菲罗斯弄断线时，伤口崩开，露出一个金属硬物。身下黑豹的躯干摆动，终于将金属挤出。可是最后一节还是卡在伤口里。萨菲罗斯按住黑豹，垂头将金属含在口中，慢慢将它抽出。

　　黑豹的动作戛然而止，像是受了一场大灾，瘫在地上不动。萨菲罗斯听着它的心跳一会，伸舌轻轻舔舐伤口上的血迹，专注地仿佛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东西。末了，他撑起身子，学着杰诺瓦的样子用手摩挲豹子的颈下，感受手掌中湿热的鼻息。

　　他抬手观察取出的金属。这东西与人的手指节一般大小。顶端有倒刺固定，只是现在倒刺破损的差不多了。金属头部是一个软管，里面残留一些绿色液体。金属底端刻着字。萨菲罗斯将金属转了几个方向，勉强辨认出其中的三个字母：「S？IN？？」[2]。

　　萨菲罗斯不明其义，将金属握在手中摩挲。他看向黑豹，后者胸膛起伏间呼吸平稳一些，萨菲罗斯也终于可以放松一直紧绷的心弦。

　　这一天，他被麻醉剂放倒，头一回对上人类的枪炮；这一天，他遍体鳞伤，生活天翻地覆；这一天，他知道他的世界缺了一角——

　　还差点失去更多。

　　现在，黑豹趴在地板上，散发着他朝思暮想的温度。精神一松懈，新伤旧痛一起让萨菲罗斯困顿起来。他在黑豹身侧躺下，将它圈进怀中。他赤裸的胸膛将暖意传给黑豹，又带着那躯干的温度传回他身上。

　　虽然无法预见明天会怎样，但这一刻，至少他可以将自己遍寻不得的目标真实地抱住。

　　沉沉梦境中，萨菲罗斯仿佛看见一双红眼睛——不似野兽，也不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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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发青年的怀里，变化静悄悄地发生。黑豹的形体被拉扯膨胀又挤压变形，几番折腾后显出一个虚弱的人形。

　　肌肤相贴，传来陌生的触感，文森特慢慢睁眼。

　　二十年了，文森特没有体会过变身的感觉。这些年给他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实验室逼仄的牢笼和紧锁的铁链。每一分每一秒都走地太慢，他几乎忘了作为人的感觉。

　　他无数次回忆过去，悔恨自己的作为，或是悔恨自己的不作为；多少次，他怀疑记忆的真实，怀疑曾身为人的真实，怀疑活着的真实………直到过去将他吞噬，直到时间模糊，直到生命本身开始丧失意义。

　　直到他与萨菲罗斯的重逢。

　　在他的无数噩梦里，这孩子一直还是那个巴掌大的幼崽，连眼睛都睁不开，就已经学会了哀鸣。每一个睁眼闭眼的黑暗时刻，他都能看到那软绵绵的身体死在某处的惨状。豹也好、豹人也好，在人类的世里做个异类，再怎么苟延残喘也终是徒劳。

　　——不过是奔赴死亡，

　　——不过是心中仍有不甘。

　　——不过是噩梦必然的降临。

　　每一次当他想起这孩子，听到那一声声无力的呼唤，深知自己的罪孽无所遁行。

　　萨菲罗斯。

　　见到他的那一刻，文森特才感到自己被冻结的时间又开始转动。[3]

　　他无法拯救的罪孽，他在世上唯二的牵挂。竟然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看似平安地成长着。这年轻的虎豹眼神明亮、没有一丝阴影，能代表露克蕾西亚所描绘的一切美好未来。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文森特痛苦地想。一切都太晚了………

　　他的目光将萨菲罗斯笼罩，那其中多少情绪涌动，却无法溢出他深潭般的眼睛。

　　潮水褪去，文森特告别了久违的人身，恢复他黑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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