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方晓榭系列悬疑小说

　　雨下了一夜，天明时才渐渐收住。方晓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站在柳府黑漆的门外，眼前晃动的犹是经过昨夜失婴人家时见到的惨象。那女人已疯了，坦着两只□□，叉开腿坐在天色微明的雨地里，头发衣服淋得精湿，空洞洞的眼睛睁得极大，失神地盯着茫茫虚空中的某一处，间或听到一点声音便猛然跳起来，茫然地四处急觅，嘴里嘶哑地嚷：“狗儿吃奶了……狗儿吃奶了……”
　　方晓榭不敢多看，连忙走开——她是葬了满石洞的枯骨，空着手下山的，她不敢把那些婴孩儿的尸体带下山来，那太残酷了。
　　吱哑一声，门开了，方晓榭怔怔地抬起眼睛，仍是昨儿个开门迎接她的少年。见她浑身湿淋淋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外，少年微微一惊，随即宁定下来，热情而不失礼数地招呼：“姑娘回来了？快请进吧。”眼睛在方晓榭结了血痂的手上停了停，迅速移开，恭敬地让到一旁，脸上一派平静，不起半点波澜。方晓榭嗯了一声，踏进门槛时脚下一滑，少年连忙伸手扶住。
　　“姑娘脸色这么差，想是昨夜太过劳累了。”少年瞥了方晓榭一眼，声音比刚才的恭敬有礼多了几分温和关切。
　　“哦。”方晓榭淡淡答应了一声。时辰尚早，天上只泛起一点淡淡青光，院中还静着，方晓榭向少年道：“劳烦你送我去客房，一会儿我写副药方给你，还要劳烦你帮忙抓些药来。”
　　柳府院落共三进，最里面东首的廊下一溜三间客房。柳常仕不喜交游，平时一向空着，昨天特为方晓榭收拾了一间出来，房间整洁雅致，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
　　“你叫什么名字？”方晓榭在黄花梨木桌面上铺开素笺，接过少年递来的蘸满墨汁的笔，写下几味药材及所需数量。墨迹细腻，想来这少年平日里替柳常仕磨过不少墨，这种事做惯了的。
　　“小人姓卢，叫卢笛。”少年恭谨地回答，虽只有十七八岁，说话行事却比一般成年人还稳重。
　　“卢小哥儿，劳烦你了。”方晓榭疲倦地笑了笑，将纸笺递过去。
　　“姑娘太客气了，您是嫣城的大救星，一城的人都要仰仗您呢。”卢笛微笑着接过去，撮唇吹干墨迹，细致地叠好纳入袖中，这才恭身告退，轻手轻脚地关门而去。
　　卢笛那句话把方晓榭说得愣了半晌。大救星？——想起昨夜葱山洞中所见，她心下一灰，仰面躺倒，只觉满脑子都是乱麻。
　　昨夜一刀斩断了“那个人”的火狐分身，那人岂肯干休？若不能揪出元凶，可就要遗祸无穷了。按理说，和天下间所有的秘术一样，威力越大反噬越厉害，越是强大的火狐，一旦受伤，施术者必会受到严厉的重创，想要从府中找出这样的一个人，应该不是难事，只是不知为何，笼罩在柳府上空的戾气竟然比昨天更淡薄了，这样的话该从哪里下手呢？
　　雨虽已停，偶尔风吹过，梧桐叶上便有雨水滴落，打在窗上“叭”的一声响，方晓榭静静听着，忽尔清冷地笑了笑，喃喃：“你不就在这宅中藏着的么，你逃不掉的，还是快现形给我看看吧……”
　　昨夜精神损耗太大，再加上一夜未睡，又感染了风寒，脑中渐渐沉重起来，方晓榭阖上了眼睛。

　　心里有事搁着，并不能睡安稳，只是似醒非醒地迷糊着，朦胧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逼近了来。方晓榭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攥住向额头按过来的手掌，对方吃痛，“哎哟”叫了一声，对方身后一个清冷冷的声音忙道：“姑娘手轻点儿，这是大娘来看你呢！”
　　那清泠泠的声音方晓榭是记得的，定睛一看，床前站着的原来是一个衣饰清贵的中年妇人，她身后正是昨儿个花厅里见过的少女。
　　柳夫人忍痛微笑：“这是我的不是了，吓到姑娘了。”方晓榭脸上一红，连忙丢开手，慌忙要起身，被柳夫人一把按住：“姑娘别动，昨夜淋了雨，烧得不轻。”
　　“欣儿，药煎得怎样了？”柳夫人回头问那睛光清泠泠的少女。
　　“已煎好了，卢笛说一会儿就着人送过来。”
　　方晓榭暗恨刚才莽撞，心下十分愧疚，披衣坐起来，“真是劳烦你们了。”她耳力极佳，忽的一抬头向窗外看去，柳夫人正疑惑间，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夫人，方姑娘的药来了。”
　　进来的是个脸庞白净的丫头，手里托了个青瓷药盏。欣儿接过来，递给柳夫人，方晓榭连忙从柳夫人手里接过来，药还有些烫，她轻轻向茶褐色的汤面吹气，清苦的气息钻进鼻子里，直苦到心尖儿上去。
　　一时无话，方晓榭捧着药盏道：“这卢小哥儿年纪虽小，倒是踏实可靠的。”
　　柳夫人含笑道：“这是姑娘抬举他。平日里老爷倒也赞过他，常说可惜了这样个聪敏稳重的孩子，只可惜不认得字，若生在富贵人家里读几年书，决不会屈居人下。”
　　方晓榭的嘴凑到了药碗边，一听这话，不由得怔了怔，瞪着浅褐的茶汤看了半晌，道：“他……不识字么？”
　　又闲话了几句，柳夫人和欣儿告辞离去。她们前脚刚走，门后面，方晓榭的眼光瞬间冷下来，覆手把满盏的药倾进床下的盂里。
　　穿过天井，绕过西面那道抄手游廊有一排矮房，是柳府男仆的住处，方晓榭打听得清楚，最北那间是卢笛这柳府二管事的住处。大白天，门窗却上得十分严紧，方晓榭用新月刀轻轻一撬，从窗户里跳进去。房间虽小，倒收拾得干净整齐，北面一张黄杨木的床，铺着净素的布床单，左手一只小柜，置着茶碗等物。
　　方晓榭正打量间，忽向空中轻轻一跃，扬手攀住房梁翻身坐了上去，便听锁孔一声微响，闪进一条纤秀的人影，拿清冷泠的眼睛向房里一张，迅速地奔到床边，掀开了床下的一块青砖，里面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不是柳家大小姐么！方晓榭轻轻皱起眉，越发觉得这柳府里面扑朔迷离，眼光一闪，见梁柱上斜躺着一个牛皮纸包，扎成一束，从下面是万万看不见的，方晓榭悄悄拿起来，藏进怀中。
　　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柳欣儿一双眼睛越发清冷得迫人，仿佛燃成两束幽焰，门声一响，她惊得跳起来，却被对方捂上嘴，轻声道：“是我！”看见来人，柳欣儿脸色平缓下来，轻轻呼了口气，方晓榭却拧住眉头，轻轻吸了口气——卢笛，竟是卢笛！
　　“阿姐，”卢笛眉头微皱：“大白天的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没被人看见吧？”
　　“我知道要小心。”柳欣儿语气微急，“夫人跟方姑娘说你不识字，她愣了一下，似是看出了什么。”
　　“别担心，东西在房梁上。”卢笛轻声安慰。
　　这句话无异于一道炸雷，炸得方晓榭头皮一麻，连忙拈起一块碎银弹出去，“嗤”的一声破门而出，打在外面的石榴树上。卢笛和柳欣儿看向门那边时，方晓榭已纵身跃下，踢开北面的窗子翻身扑了出去，等他们知道中了掉虎离山之计掉回头时，那里已只剩一个空荡荡的窗洞了。

　　方晓榭折回客房，打开牛皮纸包，里面竟是几卷旧黄的案宗，翻开粗略地看了一遍，却是柳常仕自做官以来审过的案子。
　　那个卢笛果然是认得字的，却为什么要假装不识字呢？柳常仕的女儿和这个家仆又是什么关系，刚才听她叫他“阿哥”，难不成是和那卢笛有私，可他们两个藏了这个东西干什么？方晓榭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只觉头绪纷乱，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柳欣儿清泠泠略带忧伤的眼睛和卢笛清秀沉稳的面孔齐向眼前涌来——那两个人显然不是控制火狐的人，官宦人家自来都是表面风光、内里肮脏，难道是抓错了线索，一脚猜进柳家内里的漩涡去了？
　　方晓榭叹了口气，烦乱地摇摇头，又将卷宗翻了一遍，忽见卷中一处被人拿红笔圈住，细细看去，见红笔圈住的是段批语：“犯官赵德威，私吞军饷，罪不可赦……”就在这时，门上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
　　“谁？”
　　“我，柳欣儿。”
　　方晓榭猛地抬头，盯着门看了片刻才淡淡道：“请进来吧。”
　　柳欣儿身后跟了个提食篮的丫环，摆下四色糕点，末了从篮里拾出一个精致的细瓷小碗放在桌上。柳欣儿摆摆手，“篮子搁这儿，忙你的去罢。”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我自作主张，让他们弄了薄荷、松子、玫瑰、油酥四样，生病时胃口不好，不如尝尝口味清淡的薄荷糕或松子糕。厨房本来要做姜葱细粥，那东西味道古怪得很，我怕姑娘不习惯，让他们换成了荷叶粥。今年新长出来的茶叶，十分清香。”柳欣儿盛好粥放到方晓榭面前，粥色呈半透明的碧绿，清滟滟的。
　　方晓榭向她脸上瞧去，那双眸子出奇的清湛，仿佛是透明的，仔细看时，却又看不到底。柳欣儿那样聪明的人，自然轻易就能想到拿走案宗的人是谁，但既然她不点破，方晓榭也乐得装糊涂，当下微微一笑，浅浅地啜了口粥，味道竟然奇佳，便毫不客气地整碗喝了下去。
　　柳欣儿又给她添了一碗，轻声道：“小笛不知天高地厚，在方姑娘面前使手段，让您见笑了，可笑卢笛他现在还不明白，究竟是哪儿露的破绽？”
　　这便要撕破脸见真章了罢？方晓榭拈了块糕点送进嘴里，不动声色地说： “说来也是凑巧，我写药方时他向纸上多看了两眼罢了，识字人和不识字人看字儿时，那眼光可是不一样的。柳夫人却说他不认得字，我便起了疑心，等你们走后拿银簪一验，他送来的药果然是下了毒的。话说到这儿，我也不再瞒你，梁上的东西是我拿走的。”
　　柳欣儿倏的一抬头，眼中清光潋滟。
　　方晓榭取出怀里的纸包，推到柳欣儿跟前，“里面的东西我已看过，和我要办的事儿没关系，柳小姐替我还给他，再请转告一句话：方晓榭不爱管乱七八糟的闲事，除了那劫掳婴儿的妖人，别的人或事我半分也不往眼里拾，只要和残害婴孩儿的妖人没关系，请他尽管放宽心好了。”
　　柳欣儿微一怔，凝眸看了方晓榭片刻，缓缓低下头去。
　　方晓榭最厌倦官宦人家里面的恩怨纠缠，有心早早脱身，一口气喝干碗里的粥，摞下粥碗站起来就要送客，忽然看到柳欣儿蹙眉垂首的样子，不由呆了呆。
　　柳欣儿只是那样静静坐着，眉眼间竟是说不出的清致妩媚，连方晓榭这样的女孩儿家看了，心底都隐隐生出种想要亲近的念头。忽然察觉到自己情绪的波动，方晓榭心底微微一震，凝神向眼中柳欣儿看去，果然在对方眼底瞧出一星极浅的血色微芒——真的……是妖红冢的魅术！只是修习时间尚短，粗看之下不甚分明罢了。
　　仿佛黑暗中打开了一条缺口，突然之间，许多事情都明晰起来，方晓榭的一颗心不由沉了下去。
　　柳欣儿失神地看着桌角，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叹息一声，起身道：“方姑娘，请你一定抓住那个人，救救嫣城吧。”
　　“你心里真希望我捉住那人么？”方晓榭却缓缓坐回了椅中，声音冷得扎人。
　　柳欣儿神色一震，极快地看了方晓榭一眼，忍不住转开眼睛不敢直视。那清冷的一眼里蕴藏的东西极复杂，似被曾曾包裹的真象，每看深进去一层，总觉得再往里面还有什么东西，无论多么深入，都看不到底。
　　方晓榭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那个人，你不是认识的么？”
　　这句话宛若一道惊雷，劈得柳欣儿一个踉跄，方晓榭霍地起身，一把抓住她手臂：“魅术和火狐分身都是妖红冢一派的秘术，你可别告诉我你不认得那个人！”心电疾转，许多悬疑忽然间都有了答案，方晓榭接道，“柳常仕桌子上的信应该是卢笛写的吧？那里他出来进去最是方便，别人都道他不识字，再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去，除了你们妖红冢的人，别人恐怕连大荒门三个字都没听说过……”
　　说到此处，方晓榭轻轻皱起了秀长的眉——她突然发现，直到这时才算是说到了最重要的问题。习惯性地屈起中指敲了敲桌子，方晓榭道：“到了这个地步，大家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把我们大荒门的人引来，就是为了要下毒害我？没这么简单吧。”
　　柳欣儿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低头半晌，咬着唇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叫樊青，今日就要回来，你做好为嫣城除害的准备吧。”
　　方晓榭一时气怔，半晌咬着牙笑起来：“你也没什么好说的？好轻松呀——我猜你从没见过那些被掳走的婴孩儿的样子。可我看见了，昨儿晚上那只火狐又抓走了一个婴儿，我一路追到葱山斩杀了火狐，却还是迟了一步，那孩子整个后脑壳被挖下来，脑浆流了一地！”
　　“不……不要再说了！”柳欣儿惊恐地后退。
　　方晓榭逼视着她的眼睛冷笑：“这就怕了么？我要是告诉你整个山洞里都是被挖去了后脑的婴儿尸体呢？”柳欣儿脸色青白，浑身都在发抖。一想到洞中的惨状，方晓榭只觉满怀都是冰雪，冷得牙齿轻颤，闭了闭眼睛，涩声道：“我数了数，一共三十七个，三十七个呵……”
　　“不要说了！”柳欣儿嘶声叫道。
　　方晓榭向她逼近一步，发狠道：“这些婴儿里自然还有他从别处掳来的——妖红冢的魅术里有一项‘玉髓颜’，专拿婴儿脑髓以秘法制成养颜圣药，听说效果不错。”
　　柳欣儿再也支撑不住，一跤跌坐在地上。
　　便在这时，一个阴冷的男子声音在窗外笑起来：“欣儿你怕什么，那日我送你的胭脂可不就是拿那玉髓调的？”柳欣儿尖叫一声，掩住了自己的脸，男子笑道：“你也当真是可笑，都进了鬼门关，还想有回头路走么？竟趁我不在嫣城，请了大荒门的人来对付我！呵，大荒门的一个小姑娘，可救不了你们。”
　　“吹完牛没有！我这么个大活人在这儿站着，虽说在我们大荒门里面按资论辈要排到最末，可也算是有名有号的，阁下嘴里多少留点口德吧！”方晓榭秀长的眉一挑，新月刀自袖中滑落掌间，人刀合一向窗外扑去。
　　一点寒星陡然透出薄薄窗纸，直点她额心，方晓榭甩头避开，惊觉那一点寒星半空里转了道，不及细想，一刀将它磕飞。
　　“多谢你救了我的弟子，不过我可不承你的情。”窗外的男子笑了一声，声音竟远去了。方晓榭怎容他走脱，跳上窗子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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