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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光3
黄允玟坐在孤灯下,等到了天明。他披上大氅,悄悄从后门溜出了家。
他不知道自己去天牢干什么,他想见薛寒,可见了他能做什么,见了他能说什么,这样冒着风险去见那个人又有什么用?黄允玟完全没有头绪,但是满心里都在叫嚷着那个名字。
薛寒啊!薛寒!
人这一辈子,总该有些什么时候,不顾一切地向着想去的地方去,着了魔也好,失了心也好,这一世总该有那么一次痴狂。
他用披风裹住了自己,急匆匆地向着天牢走,深秋的清晨清寒料峭,仿佛年少时无数次走在去学堂的路上,步子轻而快,满心的急切,满心的想念。那时候他们太年轻,那时太懵懂,就那么任由最美丽的年华水一样从手中流走,那时光流走了,就再不回头。
天牢的看守一开始不让他进去,但架不住黄允玟抬出了刑部主理的名头,偷偷把他放了进去。黄允玟低头跟着他走过幽深无尽的过道,手心里满是湿热,口干舌燥得难受。那火把跳动的光线中,甬道仿佛暗无尽头。
看守带他转过拐角,向一侧木囚里示意了一下,退到了拐角后面。
黄允玟期期艾艾地向木囚里张望。天牢深处潮湿昏暗,陈年积水的气味腐败酸涩,墙角一张矮榻上,有个身着囚衣的身影面向墙坐着,听见动静,正要转过身来。
黄允玟紧紧握住木栏,眼眶顿时湿了,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极尽艰难地唤他:“小寒?”
那消瘦的身影呆了一下,想是没有想到会再听到这样的称呼,顿了顿,又转回了身子,面壁而坐。
黄允玟指尖握得发白,急切得低声叫:“是我……小寒……是我,是允玟,你怎样?有没有受刑?你莫多心,我是想救你出去!”
他声音发抖,几乎站不住脚,心底的火烧上了眼,反而流不出泪来:“小寒,我不骗你,我会救你出去。这些年……我们走得远了……那是我不好,是我先错。可是小寒,我怎么舍得看你去死……你也留着我送你那块琥珀,你也不曾忘记对不对?!我们两个人,允玟和薛寒,永远要一起!小寒,小寒,你信我,我断不会抛下你不管……”
背向他的人侧过了脸,微弱的火光里照见那一线瘦削的侧脸,那如同隔世般的人。
黄允玟握着囚室的木柱,整个身子都倚到了上面,心脏跳得飞快,疼痛仿佛已经撕裂了胸口,他不能自已得说:“小寒,有一件事,我今日方知,我喜欢你,不是朋友的喜欢,不是兄弟的喜欢。原来两个男子之间也可以互相爱恋。那时我刚见你,你那样好看,我想保护你,想照顾你,想要一直陪着你。我总不知怎样同你说:你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亲人,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让我想对你好。你若活着,我陪你一起活;你若死了,我陪你一起死了。我今日才知,原来那样就是喜欢。小寒,你听见了吗?我喜欢你!舍了这条命不要我也会救你,你要好好的,听他们的话,不要再跟他们作对。小寒,你斗不过他们,我会去找司大人,你乖乖地,顺着他们的意思,跟贾家人划清界限,我就好担保你出来。小寒,你可听见,你休了那个女人,说你跟贾家没有关系,我就能保你平安!以后的事,总有来日!”
那人的身影半没在昏暗中,背向他一动不动,沉默了良久,似乎冷笑了一声。
黄允玟再唤了他一声。拐角狱卒轻声咳嗽了两声,提醒道:“大人,可差不多时候了。”
黄允玟欲言又止,轻声说:“小寒,你保重,等我救你。”
狱卒又催了一次,黄允玟收拾一下衣装,仍低头往外走,到转角时,他回头望薛寒,昏黄的光线中,那个人静静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到家,黄允玟一刻不停地开始游走。黄立言不知父亲在忙些什么,但乐见无人管他,每日里往张晗那里跑,两个年轻人好得如胶似漆,终日形影不离。
黄允玟动用了过去十数年积攒下的一切力量,犹如飞蛾扑火般把所有家底翻了出来。以后该怎么样,会怎么样,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有如一场豪赌,非生,即死。
直到那一天在朝上,大理寺卿呈上薛寒的奏章。
说是奏章,那个人既无纸,又无笔墨,字是写在了撕下的囚衣上,咬破了手指,一笔一划地慢慢书写,如同在上好的熟宣上挥毫。那字迹当然算不上笔意飘逸,到底还是一贯地挺拔端秀。
黄允玟站在阶上,听那个人剖出一颗心来谏言。那个人还是他所熟知的薛寒,不疾不徐,不卑不亢,交代了该交代的事,说完了想说的话,只是说到平日里对立的臣工,言辞尖刻锋锐,近乎癫狂。群臣哗然,无不指责罪人狂妄。
黄允玟突然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
他越众而出,伏地叩拜,痛斥狱中罪臣不敬菲言。身侧众人议论片刻,也纷纷随他跪倒附议。黄允玟听见龙陛之上传下一个声音,宣判将罪臣秋后斩首,于是率众人一起伏拜称颂,盛赞天子圣明。
低头时他闭上眼,眼泪于是流进了心底。
黄立言大概从张晗那里听说了什么,在院子里等他下朝,一见他就上来问:“父亲你不是要救薛大人吗?怎的又不救了?”
黄允玟定定看了他良久,疲累地挥了挥手,向房里走去。
黄立言还要再说,张晗过来拉了拉他,向他笑着摇摇头,拉他去一旁下棋。
黄允玟在书房里坐着,面前是那块兜转了一轮的琥珀,闭上眼,把一本书盖在脸上,仰靠在椅圈里。
秋后其实很快就到。黄允玟推说自己染了风寒,打发儿子去菜市口观刑。那个年轻人照例牵着好友的手,混在嘈杂的人群里。
十几个犯人从囚车里出来时他们看见了薛寒,那已逾不惑的男子神色安定,还能轻声安慰着身旁的女眷。光阴没能在那张造化钟爱的脸上刻下痕迹,依然是俊秀的面容,墨黑鬓发,温和得如同玉人。
薛寒也看见了他们,他用一侧肩头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妻子,跪下时视线在人群里扫过,看见了那对亲密的少年。那杏黄衣衫的孩子像极了他父亲,有着爱笑的眼睛和漂亮的眉。他出神地望着那孩子,仿佛看到年少时的岁月里,无数次从学堂放学回家,在门前停步回望时看到站在街口的少年,似乎时间从未流过,那少年一直站在原地,向他依依不舍地张望。
薛寒勾起了嘴角,笑容宽慰安心,任由刽子手按下他的头颅,目光还停留在原来的方向。
刀落下来之前,他微笑着定定望着时光深处的身影,张开嘴,无声地说:“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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