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夏

　　某点文逆袭人生剧本的开端完全没有在我身上生效。
　　相反，我收获了长到17岁的第一次嗤笑。
　　“算了吧。我编个program【1】比这霸王条款划算得多。”他站起身来，随手抄起一把贝斯，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竟然有点bass slap【2】的效果，一点不像弹棉花。
　　我不禁又高看了他几分。我以前在寝室玩过经邱的bass，就拨拉了半个小时，整个宿舍楼通缉，经邱从澡堂回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和贝斯分开。
　　他当时言之凿凿的欠抽模样我至今都记得：“我回来的路上就听见宿舍里头传来弹棉花的声音了——整个宿舍就那一把贝斯，断四根弦我都认得出，你说弹的是谁家的棉花？”
　　贝斯总共四根弦。谁听了不说一句经大爷对贝斯用情至深。

　　“霸王条款？你看不起我？”
　　“你得有本事让我看得起啊。”他轻轻放下手里的琴，换了一把绿油油的尤克里里，像是三流旅行团里头没证的半吊子导游。
　　“所以你就是大发善心收留叛逆少年顺便敲打敲打？”
　　“我哪敢呢，大钢琴家，宋启辰接班人，三大抢着要，八岁的独奏会十分钟卖完300张票……”
　　“别讽刺人。”我踢了踢脚下的线。我拿了金钟后的第一项国际赛事就是肖赛，当时年龄肯定不够，但评委破格，因此他人对我的期望值也特高，结果我首战失利。尽管后来除了肖赛以外的所有大赛我都捧了金杯回来，不管官方章程上写的是17~28岁还是18~32岁，网上还是有人拿肖赛说事，黑得丧心病狂。
　　当然，我根本不在乎。那些只能称为跳脚，只有我佩服的才叫对我嗤笑。

　　“我没讽刺你。你钢琴水平足够了，没什么我能教的。我也就会个黑键练习曲，运气好碰上了而已。”
　　“我十七了。你没必要跟哄小孩一样。”
　　“我这不是怕你们艺术家都自命不凡么。想着先说点好听的意思一下。看样子倒也不是很让你受用。”他眼睛眯了一下，看向门口。我隐约听到了脚步声，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他冲着门外喊了一句；“蝇子！”
　　我还沉浸在那句“自命不凡”，正想回嘴，听到那头远远应了一声：“程哥！”是个小丫头，听起来声音很清脆，像刚咬了一口的时令冬枣。
　　“我发小，我们吉他的亲妹。”趁着她还没走下来，程致跟我介绍。
　　“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叫蝇子？”这么一打岔，我忘了回怼。
　　“欢迎的迎。大名李欢迎。你想哪去了？”他斜睨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
　　“你叫什么？”我突然发现这么一下午，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是程大山没谱的二儿子。那丫头刚刚一声“程哥”，让我意识到了问题的尴尬性。
　　“程致。致橡树的致。”

　　李欢迎果然比我小一点，但也就只是一点而已。一问才知道，她今年十七岁，也上高二，在师大附中念书。师大附中诶，全市前三的市重点，北京还是直辖市。想到我的数理化成绩，我不禁对眼前的女孩多了几分敬意。
　　学渣对学霸的自发性敬意。
　　李欢迎长得很漂亮，有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故事感，一双眼睛微微上挑，眼珠子黑白分明，看起来睿智且理性。
　　是个很有灵气的人。
　　“我哥今天不来排练，我代他的位置。”李欢迎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墙角斜靠着的一把蓝紫色电吉他，其间还扫了我一眼，有点疑惑的样子。
　　“我叫夏令时，在央音附中念高二，巧了。”我冲她笑。
　　李欢迎的眼神从疑惑到思索再到不敢置信：“你是去年卢思特音乐节爵士即兴的第三名？”
　　“是我。”去年暑假中考结束，我爸爸去德国巡演，我跟着他，蹭了一次免费旅行。其间恰逢卢思特音乐节，我看到了舞台上的施坦威，就顺便参加了爵士即兴的比赛。
　　坦白说我没有太多乐理基础，但爵士钢琴是我小姑特别喜欢的，我小时候总是听。即兴创作跟乐理虽然有一定联系，但是如果琴摸的够久，听得够多，随便唬唬人还是绰绰有余——但毕竟不够专业，节奏型也不够多样，所以只坚持到了第三名。
　　不过没关系，音乐节是狂欢的天堂，输赢不重要。下台后，我还是得到了一只音乐节官方布偶——是个很蠢的熊，带着兔耳朵头套，现在还在我宿舍桌面上墩着。

　　“真的是你！我一直记得你！你的音乐契合度在我听来唯二！很少有人能顺着音乐走向的，你很厉害。”李欢迎看着我，用严肃的表情吹了一串彩虹屁，吹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倒也没有……”“你现在会乐理了吗？”
　　“啊？”我没想到今天能挨着乐理的问题竟多达三个，还是连着来。
　　“那么流畅的旋律走向，左手和弦只会三级，属七，减七，五，还轮着来，不行了再分解一下，卡一下节奏，弹起来不膈应吗？我都替你惋惜。一年过去了，至少学了个即兴伴奏吧？”李欢迎见我迟疑了一下，又忙不迭地补充。
　　“……没有。”我尴尬地笑了笑，特别认真地对她说，“坦白跟你讲，我跟系统乐理相生相克。”
　　“？真不是乐理嫌弃你？”
　　这就是师大附中学霸的嘴人水准。我完全无法反驳。
　　只听她锲而不舍地追问了一句，却不是对我的：
　　“程哥，你教一下夏令时乐理呗？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你们bamboom又缺键盘……”我感觉程致的看着李欢迎的目光愈发不耐起来，李欢迎声音也越来越弱，几近消失。
　　看着她那怂样，我特别想冲上去像无聊幼稚的小学生一样拽她辫子，在她耳朵边上大声吼：“你刚刚怼我的优雅气势呢？气势呢！欺软怕硬吗！！”
　　但我也就想想。我才是真的怂人一个。
　　“你不会听不出来小，小夏哥潜力有多大吧……”就这么一会，李欢迎已经把我划到“小夏哥”这样的亲友阵营里头了。我有点感动，不禁为自己刚刚的小肚鸡肠和中二魂烈焰般燃烧的幻想而无比羞耻。
　　还没等我羞耻够，就听到程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李欢迎的微弱建议：
　　“别。央音附中乐理老师是周国梁。”
　　李欢迎一愣，“周国梁？”
　　“百度一下，你就知道。”我把搜好的百度百科界面给李欢迎看。
　　我本来想直接补充，毕竟老周每次上课的第二张PPT，也就是除去大标题的那一张，都是一模一样的自我介绍。他名字前头的前缀长得几乎能媲美某飘飘奶茶的销量，我指广告夸张以后的。因此，我就算知道，也不太愿意像个二缺一样一板一眼地念一遍。
　　“周国梁，中央音乐学院终身教授，北京电影学院，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客座教授，巴黎高等音乐学院名誉教授，北京交响乐团前指挥，著作有弦乐组曲《白桦林晨间》，钢琴组曲《琳达的红色芭蕾舞鞋》……”
　　李欢迎念得头晕，我也听得头晕。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的光环一旦堆起来，就会产生非常惊喜的效果。周老师一定不会明白。

　　程致似乎对李欢迎的满嘴跑火车习以为常，一点没受影响。
　　“电钢随便弹，能跟上我节奏最好。李欢迎这姑娘早上了两年学，高二没错，但还不到17，所以你多包容点儿。我去练鼓，失陪。”
　　随后，他径直进了隔音玻璃，上鼓，然后噼里啪啦一顿敲。我不是架子鼓内行，但我知道他的节奏稳到我挑不出一点错，同时每一个重复的节奏型的力度都是一模一样的，说人话，就是复制黏贴。而且我估摸了一下，他的速度达到了一分钟至少120下。
　　具体多少我不太确定，但我之前看过下饭综艺，里面请了各路神童来表演，其中一个就是敲架子鼓，官方数据是一分钟敲了120下。
　　我听着程致这不到一分钟的，勉强算作演奏吧，比电视里那小神童快得多。况且节目里的神童毕竟太小了，大臂力量跟不上，吃了好几个点，蜻蜓点水地就过去了，严格来说有些音根本不能算。
　　当然，拿程致跟十多年前的节目内容比，也只是因为我真不是内行，从来没听过架子鼓solo。随便打了个比方。
　　那个综艺其实也请我了，但我妈替我推了。我的童年就是练琴，比赛，演出，练琴，没别的。综艺是很浪费时间的，而一旦荒废了一天功夫，手感会不进则退。
　　李欢迎把手机还给我，依旧坚持推销她的“程致乐理培训”：“程哥跟这种光环一圈的老古董不一样。我跟你说，他的乐理知识，绝对让你听得一点不枯燥。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我随便应了两声，满脑子都是如何把程致拐来给我当钢琴陪练。
　　我在李欢迎的唠叨里走到琴边，听着程致的鼓点。他没在单纯敲“动次打次”，每十六个小节就换一个节奏型。我在他第三次换节奏型的时候上手。
　　坦白来说我很喜欢这个节奏，不疾不徐。我右手的旋律自然而然地被带出来了，左手用三和弦伴奏。
　　两个小节之后，我听到了李欢迎的吉他。她加进来，顺着我的旋律走和弦，把我单薄的左手三和弦补上了。她的视唱练耳肯定没少练，乐理也够强。
　　书到用时方恨少，我真有点后悔没认真听老周上课，净写词去了。
　　华丽大钢琴的音效在电吉他和鼓的挤兑下显得格格不入，于是我摸索着调了一个别的合成器音效，混响和失真贼大，听起来果然更像打入内部，左手不弹也不要紧，根本不重要了。因为鼓点已经燥起来了。
　　我跟着鼓点弹主音，变换，轮指………
　　我想起飞。
　　我发现没有贝斯，于是又调了一手贝斯，开始垫低音。李欢迎很上道，直接用电吉他弹主旋。程致的鼓点慢慢下来，他不知道从哪弄出来一个小铃鼓，一边踩脚鼓一边晃铃鼓，同时对着话筒轻轻地哼着主旋。
　　程致的嗓子真好。天生的摇滚嗓，像烈酒，浓醇甘甜，磁性和张力相生相克，矛盾里头拧出来的魅力。
　　我忍不住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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