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

　　新先生很快就来了，姓梁，考过功名，看着略清瘦，看着既不穷傲气，也不顽固不化，郝氏看着总算放心。读书人，怕就怕越读越迂腐，到最后还不如庄稼人开明了，刘老爷就是这样。一般家里女人多了，自然各种纷争就浮到了水面上，然而从根本上来讲，也跟做家长的赏罚不明，处事不公有关。刘老爷人不坏，心地实在，却又高傲，迂腐，他总是一句：“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或者是：“女人的肚量，只能塞进个娃。”一下子打到一片，而他接下来便置之不理，任由刘太太处理。家里面该怎样发生的，还是怎样发生，没有任何改善的余地，这种环境，经常让郝氏感到窒息。

　　对着郝氏的屋子的那间，本来用作堆木材的仓库便被清理出来，摆上了十几张桌椅，作起了教室，大门上挂上一个新匾：“书斋墨院”，每天郝氏在院子里听里面传来琅琅的读书声，这读书声仿佛又将她带到了童年无忧无虑的岁月，她不由得叹息一声，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她小时候，闺名雪滢，聪明伶俐，活泼机灵，老师们也都夸她功课好，在自己爹娘那里，极尽宠爱，等到及岌的年纪，出落的婷婷玉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绣得一手好刺绣，是大家口中的“梅龙镇上一支花”。然而到了出阁的时候，却没有媒婆上门提亲的，竟然是因为家家户户自觉没戏，这样的美女才德，怕是得有个才能相当，美貌相当的公子与之匹配，然而方圆一百里，竟然没有这么个人似的。

　　后来眼看着年龄渐大，嫂嫂们便对她冷嘲热讽起来：“看这书读的，都嫁不出去了。”这时才终于有人上门提亲了，一个是个读书人，略有才华，为人恃才放旷，天下人均不在眼里，何况女子，三十六岁尚未娶亲，直到家里催得实在受不了了，说，要娶也要娶个天香国色的，那郝家小姐，估计也不过是小家碧玉，勉为其难，便上门来了。郝雪滢听说，哭笑不得，打发走了。第二个是个郎中，见到了于帘后偷偷窥望的郝雪滢，却又嫌她生的太美，红颜祸水，于男人事业不利。这下郝雪滢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了，有人嫌她生的不够美，有人嫌她生的美，这反而是她的不对了。最后是二嫂子介绍了，说自己妹婿刘家，五个儿子倒还生的不错，郝雪滢见过事儒一面，并无什么感觉，家里便迫不及待地将郝雪滢嫁过来了，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这女儿一大，连父母都见了怕，见了心烦，哥哥们更是嫌她丢了脸面，再多的宠爱，也不过如此，出嫁那天，娘，还有大嫂，一直待她如自家姐妹，陪着她在床边哭，一直哭到不得不上轿。

　　嫁人后的生活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像一下子从温暖，舒适的世界掉到了冰冷，孤独的世界。她从小娇生惯养，从来没有做过粗活的，刚来却要像下人一样，做一家人的饭，洗一家人的衣服，还要置备各种粮食，衣料，一个月就瘦了不少，刘太太却嫌她手脚不够好使，不够勤快，郝雪滢受尽委屈，一年里就病了好几次，整夜整夜都在眼泪中度过。嫁人之前，她不是没有过才子佳人红绡帐的幻想，然而事儒是个既不体贴，也不疼人的人，跟郝雪滢并不亲近，结婚这么多年，还是唯父母马首是瞻，郝雪滢觉得自己还是半个外人，唯一算的上的好处就是既不骂人，也不打人，看着还算温文尔雅。

　　郝雪滢从自己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见梨花下课了，嘴里哼哼道：“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梨花自从上课之后，每天开心得不行。郝雪滢心道，女儿从哪里学来了这首歌：“怎么不好好读书，哼歌呢？”

　　梨花说：“是先生教我的儿歌呢，讲古代一个女子，假扮成男子充军，最后当上了大将军的故事。”

　　郝雪滢正在纳闷，那先生不教些四书五经么，这时却听一个男子声音道：“梨花学的快，书都背好了，我便教她一些儿歌，小孩子么，四书五经读多了，反而读呆了。”

　　郝雪滢抬头一看，正是梁先生，穿着青布衫子，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正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眼角微微眯着，带着微笑，郝雪滢不由得脸微微一红，赶紧站了起来，道：“原来是梁先生,下课了啊？”

　　“恩，马上就要过端午了，我今日便准备行礼，明日赶回骆城家里，一周方回，所以早下课了。”

　　“先生原来是骆城人氏。家里妻子大人可好？”洛城离这里大概有两百里地距离，坐马车的话，一大早走，也要傍晚才能赶到。

　　“在下尚未娶亲，父母都健康，多谢弟妹关心了。”梁先生本想称呼她三少奶奶，但他年龄比郝雪滢大，到有些别扭了。

　　郝雪滢有些诧异，倒是梁先生补充到：“因为在下一直游学在外，在京城谋了份差事，到今年年初方才回洛城，所以把婚姻大事给耽搁了。”

　　郝雪滢道：“你去过京城？”她印象中，京城是个繁华似锦的都市，每个女子都身着彩色霓裳，每个男子都风流倜傥，然而她因是女子，在出嫁之前，连梅陇镇都没有出过。

　　梁先生道：“是啊，年轻的时候，总想去闯荡一番，如今父母年事已高，只希望能够经常相伴，望他们安度万年，共享天伦之乐了。”

　　不知为什么，郝雪滢倒是对那种闯荡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如今的生活仿佛如牢笼一般，只是她一届女流，即使走出去，又能如何呢？

　　郝雪滢又说：“这几日来，小女麻烦你不曾？”

　　梁先生乐呵呵地：“梨花真是聪明伶俐之极，总是第一个将书背好，闲暇之余我便教她一些诗歌，女孩子若总是肯四书五经地，年纪小小便老气沉沉，倒违背了读书的本意了。”

　　郝雪滢笑道：“ 这倒也是，女娃读书，终究与男娃不同，先生可教<女诫>？”

　　梁先生一愣，道：“老爷子也是这个意思，然而在下觉得小小年纪，方是无忧无虑玩耍的时候，还是不要过早过问俗世繁文缛节的好。”他明白郝雪滢的意思，一般人家的女孩，从小便教育三从四德，嫁夫从夫，若是没书读的人家，女孩子无拘无束，至少看着自然不做作，而读书人家的女孩，从小被条条框框束缚着，反倒显得扭捏作态了，在他看来，同木偶也没有大的分别，然而这种不入世的想法，他也不曾跟任何人提起。

　　郝雪滢道：“想不到先生倒是很开明。”她是诚心诚意地，打心眼里对这个先生充满了好感，她虽从小对这些条条框框不满意，然而连质疑都是有错地。

　　梁先生见她有孕在身，又站了许久，道：“弟媳还是赶紧坐下罢，劳累了弟媳，倒是我的大意。”

　　郝雪滢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又颇感动，她自从嫁到这里来，不管是身体好时，还是怀孕坐月子，就算累到了，连丈夫都不会过问一声，跟别说是老太太和其他的妯娌，她几乎都忘了自己也曾经是千金小姐，想到这里，不由得酸楚起来。

　　梁先生便劝道：“弟媳还是好生休息，劳累不得，我先要准备行礼去了，告辞了。”

　　郝雪滢便看着梁先生离去，倒愈发的自怜起来，对着他去的路望了半晌，才动身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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