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语] 旧日溯洄

　　感觉不到疲惫，因此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自从金发女人安静以后，整个庄园的气氛都变得寂静下来，就像鱼群离开之后的湖水。

　　庄园最近不知道要举行什么，随处可见金灿灿的家徽，仆人们有序地操持各种准备事务。即使如此，也不见什么热闹景象，最多只有熟识的仆人们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私底下讨论的话题。

　　绝大多数是南方的局势，听说新兴的贵胄已经控制了国会，城镇里到处是他们的爪牙，“隔壁镇刚吊死一个顽固派”。偶尔会讲到庄园的所有者，忙于向下商会的洽谈，还有他沉默的继承人，“一模一样的，虽然人还聪明，但是较劲”。

　　无知如我也能看出来这个家族关系不对劲，比凌晨三点沾了露水的石墙还要再冷一点。

　　只有刘人语的到来让角落里的讨论略微热火朝天了一会。质子、原家族里不值钱的养子、公爵不知所谓的交换。我发誓我没有偷听的兴趣，只是正巧站在马厩里观摩喷气热腾腾的大个生物，关键词就掉到我耳朵里。

　　但也仅热腾了一会。忙里偷闲的人群挖苦了一番她的出身，适时感慨庄园的江河日下，嘲笑了这笔拖欠了好几年终于完成的质子交易，笃定庄园主人做的一笔亏本买卖。话题又很快回到聊不完的南方战争和哪位大人最难伺候。

　　我逗完马回到橡树林的时候紫宁依着老习惯靠在枝杈上。人类版本的紫宁也躺在树上，从我的角度看就像照一个不太对称的镜子。我安静下来，就没人再说话了，只有两个紫宁在树上心有灵犀地合着歌。

　　也无聊到躺倒在树下的我，想起刘人语确实好几天没出现过了。

　　没过几天，空旷的草场彻底热闹起来。佩戴不同家族徽章的各色拉货马车沿路而来，人流在草场上开始搭建不同的帐篷。

　　紫宁只是向我努了个嘴，说了一句“贵族们的狩猎大会”，就不知道晃到哪里去了。

　　出于好奇心，我一直跟着人类紫宁，看她起居。实际上幻境里时间流逝忽快忽慢，有些事情模糊如影，有些事情清晰地堪比现场直播。我总怀疑有人故意在引诱我去观察他想强调的事项，而人类紫宁周围的环境是最稳定的。不管如何，有一个幽灵在身旁，幻境还是她的过去，怎么想都是她最为关键。

　　狩猎大会开始的前一天，人类紫宁照常在习武场，我就提前来到橡树群等幽灵紫宁回来。

　　来得却不是以为的人。

　　我差点没认出来，但是骑马者蛇一般的绿眼睛扫射过我的时候我几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有他腰间眼熟的匕首。是那个给刘人语丢匕首的人。

　　黑发绿眼睛的男人骑着马，刘人语站在他一侧，两个人似乎在交流什么。我快速靠近想要探听，没来得及，骑马者扬头一笑，弯腰闪电般抓住刘人语的头发，两腿用力驱马小步慢走起来。

　　刘人语差点被提起来，咬紧牙关没哼出声，反手死死握住自己头上的小臂作为着力点，勉强在地上跟着马乱步走。骑马者仰头哈哈大笑。

　　我骂了一句脏话，尴尬地僵在原地，立刻想起自己没法插手的事实。

　　一支箭破风而来，精准地打在绿眼睛男人的肩膀上，男人痛得不受控地松手，刘人语被甩在地上。第二支箭紧随其后打在马胯上，马受惊扬蹄长啸，骑马者几乎被甩下来，赶紧拉死缰绳骂骂咧咧地控制住坐骑。

　　“谁？！”绿眼睛男人愤怒地寻找目标。

　　“都是没矢的箭，不用这么夸张。”人类紫宁冷冷地说，垂下手里的长弓，一步步靠近。“就算是岩间堡的继承人，也最好不要在维尔斯特的猎场上越界。”

　　骑马男人冷笑一下，揉揉被击中的肩，语气尖锐：“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别人的家里事，你少操心。”

　　紫宁停在几步之外，皱了皱眉，说：“已经不只是你家里事了。”说着从背上摸出一支箭来，问：“这是猎场吧，这匹马最好是小心一点，毕竟我箭法不准，这支箭又恰好有矢。”

　　骑马者哼了几声，撇了一眼刘人语，策马离开。

　　紫宁顿在几步之外，犹豫着收回箭矢，沉默良久还是试探性开口：“你还……好吗？”

　　刘人语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慢慢站起来，勉为其难地冲紫宁咧开嘴角：“还好喔，那个人，从以前就不喜欢我…我还以为被送到这里做质子就可以不用再见他了。”

　　刘人语目光闪闪，侧过脸避开紫宁的视线：“……谢谢你。”

　　紫宁沉默。

　　我惊异地看着绿眼睛男人远去，莫名地开始头大。绿眼睛男人要不是和刘人语一派，后来是怎么回事？

　　正这时有人呼唤我。幽灵紫宁探出头来，望了望我，了然于胸地抬起眉毛：“我是不是错过了精彩续集？”

　　狩猎大会大张旗鼓地举办了三天，在第三天晚上终于要迎来高潮：各个家族都派出自己的子嗣外出狩猎，带回的猎物将成为晚上庆典的战利品。

　　年轻的猎手们笑容洋溢整装待发，连马匹的鬃毛都被刷得油亮，不难看出精心准备的痕迹。

　　巨大的号角吹响，计时用的篝火被点燃，十几匹体格健硕的骏马如奔浪之势冲向山林，目标朝着今晚最大最耀眼的猎物。

　　我浮在空中跟着紫宁，她漫不经心地紧随在猎手队伍的最末，进入山林后立刻勒马转向崖壁旁的山路，马小步跑着很快就七绕八绕到矮丘的半山腰。脱离大队伍的猎手把自己的坐骑拴在树下，卸下自己的长弓和佩刀，娴熟地靠在树上偷起闲来。

　　……呃。我浮上半空，年轻时代的紫宁怀抱着自己的箭筒，面无表情、目光松散，不知道注视着猎场上星星点点哪个角落的篝火。我也眯眼在半空休息起来。

　　第二丛巨大篝火被点燃，我意识到时间过半，但主人家的猎手毫无动静，一声不吭地窝在树下装灌木丛。

　　幽灵紫宁姗姗来迟。她饶有趣味地挑起眉：“刚刚好危险。河谷地的小儿子打野猪，獠牙得有半米，差点被开膛破肚了，还好是小野猪，被随从用枪打开了。要是再大点，野猪皮通不透，就危险了。”

　　“你不去下面看看吗？很少见的，群体狩猎呢。”

　　我指向树底下的她：“你，那个你，不去吗？”

　　“哼…故作镇定而已。”幽灵紫宁一努嘴，也在我身边休息下来。

　　“等第三个篝火燃起来，狩猎就结束了吗？”我问。紫宁点点头。

　　“你是不准备带猎物回去了吧。作为主人这样真的好吗。”意识到紫宁侧头凝视我，我又补了几句：“不就是家族间争个下一代的强弱嘛。你两手空空，相当于自认低人一头了。”

　　“就算不喜欢这种风俗，也不至于给自己找麻烦。会影响到你父亲的吧。”

　　紫宁好整以暇地看我，问：“那你觉得，我这算是因为什么呢？”

　　“傲慢吧。”我说出口赶紧补充，“我自己的看法，不是刻意要抨击你……”

　　幽灵紫宁周身的青光粼粼，我几乎错以为她要消失，下一刻刘人语的脚步在我们背后响起。

　　幽灵紫宁回头望向来人，复又转向我，浮起一个露出牙齿的微笑，说：“是吧。”

　　“阁下？”刘人语平静地问。

　　“你平时也不这么称呼我吧。”树下的人类紫宁没有转身。

　　刘人语走进，也不嫌弃草地，坐到紫宁旁边。

　　“下面年轻人，只要有兴趣的，都出去参加狩猎了，不算在比赛里只是玩乐。公爵觉得你不会带猎物回去，就派邓克骑士去打猎了，我跟着他出来的。”刘人语冲紫宁说，“我觉得这棵树看起来最好睡觉就来了，不必问。”

　　“……”紫宁嗯了一下，“知道了。”

　　“一个消息。”刘人语笑眯眯地在紫宁眼前晃了晃一根手指，“要不要听？”

　　“嗯反正我想说。”不给人回答机会，刘人语大剌剌地把马鞭放到紫宁手里，自顾自继续，“波克你知道是谁吧？”

　　“我知道，不就是岩间堡的被宠坏的继承人。”紫宁顿了顿，看看刘人语表情没变，“上次和你起冲突的你哥哥。”

　　“嗯哼，算是吧。”刘人语语焉不详，继续说，“他冲到林下湖那边去了，大概铁了心要猎一匹最大的马回去。”

　　紫宁轻哼一声：“那边离农户太近，万一猎到别人家拉货的马。就算他赚到了，是吗？”

　　刘人语没有直接接话，只是故作夸张地拧起嘴角：“他那个洋洋自得的脸，想想我都要恶心。”

　　“一个消息。”刘人语笑眯眯地，“你听不听？”

　　“你不是已经说了……”

　　紫宁还没说完，刘人语食指轻点住她未阖上的上唇，凑近了笑得恳切：“我知道哪里有鹿，你要不要听？”

　　第三丛篝火被点燃。猎手们陆续回到帐篷搭建地，再和等待迎接已久的人群哄笑着带着货车返回森林地，带着标记去确认捕到的猎物。

　　岩间堡的队伍是笑得最大声的。他们的少东家猎到一匹健硕的壮年黑马，把猎物逼到沼泽困住，去抬的时候还挣扎得厉害。

　　紫宁和刘人语夹在队伍中段回来。两个人同乘一匹马，可怜的马喘声如牛，似乎累得够呛。

　　仆人迎上去，紫宁示意他们先把刘人语扶下去，又说了两遍手上有伤，小心一点。紫宁爬下马触地的时候暗自咧了咧牙，腿上被断木刮去的伤口黏在布料上，扯动时钻心地痛。

　　“回来了？”维尔斯特公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平静地问。

　　“怎么弄伤了，应该小心点。”

　　“嗯。”紫宁应道。“马比较辛苦。”

　　“去休息吧。邓克刚和我说人语小姐不知道去哪了，还好和你在一起。”

　　“篝火还没灭吧。”紫宁伸手在马鞍下摸索，“虽然有点远，但我想还是赶得上宴会的——我带了鹿回来。”

　　紫宁举起手里一块带着毛皮的、鲜血淋漓的兽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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