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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她
盛暑的天,蝉鸣愈发聒噪,一重一重织成细网落下来,扰得人不得安宁。
山脚下的小院内却极为寂静。
阿灼煎了药喂男人服下,在床边坐下,沉默地做起了女工。
一边绣,一边端详着床上的人。
倒不是她能从他身上再瞧出些什么眉目来,实在是这人生得太好看。
水墨似的五官像是一笔笔勾勒出来的,凝聚成清雅而温和的美,可锋利的眉骨却又透出几分不近人情的矜贵来。
此刻他静静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紧闭双目,一双眉轻蹙着,外头的光从窗户打进来,照在他脸上,使得那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样的长相,该是哪家的贵公子,很难让人将他和传言中的无踪联系起来。
想到这人的身份,阿灼难得心里没底。
虽已有了打算,她却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这种身份的人,只会比袁驰海更难应付。
可她又盼着他能尽快醒来,毕竟她的时间不多了。
阿灼喜忧参半,正出神想着此事,却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吟。
她定睛看向男人的脸,便见他额头出了些许细汗。
这人身受重伤,又在水里浸泡许久,一直高热不退,这两日病情才略略稳定下来,眼下发了汗,是退烧的好迹象。
阿灼忙掏出帕子,正准备替他擦一擦汗,可许是不停地穿针引线,累着了手,她刚将帕子抽出,手腕竟不受控地一软,任那帕子飘了下去。
正落在床上那人苍白的脸上。
雪白的帕子盖在了无生气的人脸上,怎么看都不太吉利。
阿灼一怔,就想要将那帕子拿下,却冷不丁听到一声极轻的喟叹。
屋里安静,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阿灼的手顿时僵在半空,随后,她便眼睁睁地瞧着那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缓缓抬起,将脸上的手帕取下。
床上的男人慢慢睁开了双眼,露出一半幽深的眸子,面带倦色地看了阿灼一眼。
“姑娘......这是何意?”
阿灼毫无准备地对上了他的双眼,一时间竟愣住了,少顷,才反应过来,床上的人竟是苏醒了。
未等男人神智清明,她就匆匆地垂下眼,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
她怕疼,眼眶里霎时间就聚起了泪。
陆屿半昏半醒间,只觉得身上热得厉害,他头脑昏沉,意识朦胧,本要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可后来不知怎么,一层布突然盖了上来。
此等场景,若非陆屿意识尚存,知道自己还活着,恐怕还以为他已断了气。
他忍着头痛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姑娘坐在自己身旁打量着自己,一张小脸布满水渍,雾蒙蒙的眸子泛着泪光,看起来......有些可怜。
陆屿很少会觉得有人可怜。
他疲惫地想,确实是躺太久了。
天光正亮,外头还有扰人的蝉鸣声,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许久未睁的眼乍遇这明朗的光,还有些不适,他伸手挡了挡光线,半晌,苍白的脸才慢慢浮现出一丝生气。
看着眼前的景象,他顿生恍惚之感。
他此次奉旨前来嘉州调查事情,乃是秘密行事,临近嘉州城时却遭遇了埋伏。
对方是早有预谋,对他的一招一式极为熟悉,出手狠辣,招招直指命门,意在取他的性命。
只是终究露了破绽,让陆屿认出了身份。
杀手,是陆家派来的。
嘉州之事并非寻常,陆家亦牵涉其中——他这把刀,皇帝用了许久,几年的功夫,便叫曾经在盛京盘根结据的世家一蹶不起,如今,这把刀终于是砍到了陆家自己身上。
皇帝等着看他的忠心,而陆家的人,选择对他下了死手。
多年心血,终成枉然。
于他而言,若是就此死掉,或许才是幸事一件。
真的......太累了。
自从人醒过来,阿灼便在一旁静静地观察,她有一肚子的话等着他问,可等了半刻钟,这人却再不发一言,只半阖着眼,不知在出什么神。
接着,他竟慢慢合了眼皮,又要睡过去。
阿灼好不容易等了他苏醒,怎可再放任他睡下去,当即呜咽一声,哀哀切切地哭了起来。
果然,她这么一哭,又引得这人睁开了眼,目光无甚波澜地扫过来,静默地看了她片刻。
最后,似是被这哭声搅得没了睡意,他终于开了口:“发生了何事?”
阿灼抽泣了两声,小声道:“是我失态了。”
随后,她用帕子拭去了眼角的泪,“公子昏迷了许久,可终于醒了,你若再不醒,只怕我也不能继续照顾你了。”
说罢,那刚擦干的眼角又湿润起来,晶莹的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流。
陆屿:“此话怎讲?”
听他问起,阿灼却犹豫了,最后别过头去,感伤道:“公子如今卧病在床,说了不过徒增烦恼,罢了,你既醒来,想必已无大碍,便是我不在身旁,也姑且能顾得了自身,不似我,身惹是非,渺若浮萍,苟延残喘罢了,还是莫要拖累旁人才好。”
虽说着罢了,可那神色却更是惆怅。
陆屿看她嘴上体贴他大病初愈,话里话外却存了几分就此决绝之意,分明是在暗示今日他若漠然视之,明日她便身陷大祸。
他心中暗叹一声。
其实,她既救了他的性命,便是有求于他,他也应的,无需这般试探。
他此行身处无间,在皇帝和家族之间难以两全,可一个姑娘的心事,他自认还是成全得了的。
陆屿并不打算与她弯弯绕绕,直入正题道:“要我怎么做?”
阿灼将对方可能的产生的反应设想了个遍,早已在心里列举了种种应对之法,原本打算说的话正在嘴边打转,却没想到他如此直白。
她一时间竟没接上,愣愣地看向他:“我......”
陆屿直接道:“钱财?”
钱财?
阿灼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钱财是好,可世上多的是难以用钱财解决的事。
陆屿又道:“替你谋事?”
阿灼依旧摇头。
解决了一桩麻烦,还会有数不尽的麻烦。
陆屿本以为无外乎如此,却见她连连摇头,他一时无言,陷入沉思。
常人所求,常人所难,无非为财、为事、为情而已,若前两者皆不是她所要的,那么——
说实话,他并不怎么愿意去想最后一种可能,但自己到底见过许多腌臜事,看着眼前容貌不俗的女子,怎会对她的处境一无所感?
许是昏睡太久,思绪堵塞,陆屿短时间竟想不出别的,便也就顺着问了下去。
“总不会......”
他顿了顿,有些漫不经心地一笑,“是要我以身相许?”
这几个字撞入耳中,阿灼呼吸微微一滞。
是的,他说中了。
她想要他娶她。
自阿婆去世后,她便意识到一个孤女在这世道生存有多么不易,许多她从未料及的情况劈头盖脸地向她砸来,横截在她每条求生的路上,逼得她不得不顶着恶名设法为自己谋利,以求能在这个村子活下去。
只是欲有所得,必有所付,从一开始的温言软语,到后来的动手动脚,再到迫在眼前的为人妾宠,慢慢的,她需要付出的,已经超过了她愿意承受的极限。
溪水村如此,即使离开这里,也未必比现在的处境好到哪去。
与其借力打力,周旋求存,不如认准一人,为自己找个终身的依靠。
而眼前这个人很合适。
他有足以庇佑她的身份,又承了她的救命之恩,在这段关系里,她并非一无所有。
这便是她如今能为自己谋求的最好的一条路,纵有挟恩图报之嫌,她也认了。
于是,阿灼点了点头。
......
这回换陆屿愣住。
绕了半天,这姑娘真的是在打他的主意?
陆屿凝视了眼前的人片刻,“当真?”
阿灼听到这话,眼圈又红起来,“公子若无此意,何必开这个玩笑?你只当随口一言,对我来说却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还以为自己有了一线生机......”
陆屿见她越说越哀切,怕她又要哭,只得先叹道:“我并非戏言。”
阿灼却不听,仿若再控制不住满腹的委屈,抽噎起来,“公子,实不相瞒,我已被逼上了绝路,我救下你那日,本是打算去河边寻死的,若非看到你,我早已是水下的一条亡魂了。”
话语间,泪珠子穿了线般顺着桃腮滚落下来,“我亲人皆离世,一个人无依无靠,便总有那好色之徒三番两次地想要欺辱于我,纵使我抵死不从,却被四处造谣生事,村里人皆以为是我行为不检,对我百般挤兑,我再过不下去这样的日子了......一心想着与其留着命忍受这样的屈辱,不如自我了断,还死个清白。”
“可是......”
阿灼轻吸了一口气,抬眸看向对方,眼中多了几分希冀,“那日,我看到公子你浑身是血地躺在河边,受了那样重的伤却还存着一口气,心中大为所动,忽然想明白了,人只要还活着,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所以......你如今安然无恙地躺在这里,看似是我救了你,其实,又何尝不是公子救了我?”
陆屿没想到还有这层渊源,听完她这番倾诉,无意识地轻喃出声:“如此说来,倒是互为生机了。”
话落入阿灼耳中,她低垂的睫毛微微颤抖,“那.......你是愿意娶我了?”
陆屿迟疑了。
对于成亲之事,他确实觉得有些棘手。
活了二十一年,与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贪名图利的有,曲意逢迎的有,以结亲之名拉拢他的,自然也有。
但若说有哪个女子想真心实意地嫁给他陆屿,问遍整个京城,恐怕也没有。
他的身份,说好听了,一人之下,任谁也要顾忌几分,陪着好脸色。
说难听了,不过是皇帝最好用的一把刀,手里捏着不知多少人的把柄,人人敬着,人人也都防着。
而且他身为永宁侯世子,出身世家,却处处与世家作对,在京城树了不知多少仇敌。
整日不是躲明枪,便是防暗箭,一条命时时悬在刀口上,自己孤身寡人便也罢了,若是再耽误一女子,实在不妥。
陆屿早有此觉悟,故而从未想过这些私事。
然而,当下他身负重伤地躺在这里,命数未定,这些顾虑对他而言仿佛已成了前尘往事,此刻的他不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无踪首领,也不是腹背受敌的永宁侯世子,只是一个......重伤未愈的垂危之人罢了。
心中之志已然崩塌,此后,活一天是一天吧。
若此刻对他这救命恩人有用,以身相许又有何不可。
于是,他轻吁一口气,微微阖目,“行吧。”
好像也没什么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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