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日落

　　温落回到天水街警局，通过两道安检，进入大厅。
　　蓝舟正窝在办公隔间，盯着屏幕，十指飞快。这是张副局给他安排的任务，把十天以来的案件归纳整理，上传到数据终端。
　　“嗨，温落！”
　　“工作怎么样？”
　　蓝舟耷拉着浅黄色的眉毛：“太无聊了，尽让我填写文件啥的，都是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我现在特羡慕你，想去犯罪现场，肯定很刺激吧？”
　　“不算太刺激，现场已经清理过了。”
　　“那能在外边儿跑，总是比我有意思多了！”蓝舟眉飞色舞，“哦对了，这儿有副局送我的小熊饼干，草莓味儿的，我专门给你留了两块，爱吃吗？”
　　“谢谢。”温落接过饼干，“你继续忙，我去审问嫌疑人。”
　　蓝舟挥手：“行，赶紧去吧，别忘了下班等我啊。还有注意保护好自己，犯人都很可怕的。”
　　植入的职业钢印是这么告诉蓝舟的。
　　“会的。”温落走出隔间。
　　白墨正回头找他：“温助理，快过来，你手上拿着什么？饼干啊，我想吃。”
　　“分您一块，蓝舟送我的，说是张副局长给他的。”
　　“有我什么事儿啊？”张梁从办公室走出来，听到自己的名字，“你们可算回来了，是准备去审讯室吧？”
　　白墨：“挺好吃，可惜只有一块。对，张副局长，带我们去吧。”
　　“你们吃早饭吗？忘了，你们吃了面，走着。”

　　周文杰仰头望着审讯室上方的电子屏幕，时间来到06:55:12。
　　他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待了七小时，期间被询问过两次。自始至终，他都否认自己杀了沈辰。
　　因为这是事实。
　　然而，眼下所有证据都指向自己，周文杰也的确去过现场，几次审讯都无法给出有力的辩解。
　　他闭上冷漠的双眼，思索事件里的漏洞。
　　周文杰去现场另有原因，但真实目的不能告诉警察，为了尽早离开警局，问话时他随口编了一句。
　　但现编的谎言很快被审讯的警官识破，令他嫌疑倍增。
　　好在还有机会。
　　随着时间推移，沈辰的死亡时间会不断更新。检测尸体的系统仍在运行之中，用时越久，死亡时间越精确，最终将精确到分钟。
　　在警局的人看来，这是周文杰的垂死挣扎。
　　等到最终的死亡时间敲定，结合视频监控，就能定罪了。
　　审讯室的门被打开，周文杰眼中的冰冷一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谄媚。
　　“警官又来问话了？我已经说过很多少次了，我真的没有杀人啊！”他眼角泛出泪光，“您就行行好，把我放了吧，我真的没有杀人！”
　　白墨拉开座椅，让温落先坐：“没事儿，别怕，我们这是最后一次审问，如果你真没杀人，我绝不会冤枉你的。”
　　“真的？谢谢警官！”周文杰神色激动，内心却有一丝发冷。
　　面前这位陌生的警官看着随意，却莫名让人不寒而栗。
　　“温助理，准备好了没？”
　　“准备好了，您开始问吧。”温落十指放在键盘上。
　　审讯已开启全息复制，他的工作是筛选出最重要的信息。
　　“姓名，族群。”
　　“周文杰，九夏。”
　　“年龄。”
　　“52岁。”
　　“职业。”
　　“企鹅鲜肉冷冻厂的经营者。”
　　白墨挑了挑眉毛：“企鹅肉也能吃？好吃吗？”
　　周文杰一愣，眼前的警官竟然还跟他聊起了天。
　　“企鹅只是冷冻厂的名字，厂里冻的大部分是猪肉，还有一些鸡肉和鸭肉。”
　　“怎么又饿了……”白墨自语一句，又朗声问，“继续，你和被害人什么关系？”
　　“报告警官，他昨天早上五点来我厂里上班，下午四点离职。我是上周的时候，上传了一份招聘书，职位是我的私人助理，然后昨天沈辰就来了。”
　　“你经营的冷冻厂是私人企业，并无具体族群的比例要求，作为九夏，你为什么会招聘朝生？”
　　“我是觉得都无所谓。”
　　白墨身体前倾：“从企业经营的角度来说，朝生的成本可是非常高啊。职业技能虽然可以植入，但磨合需要时间，就算在一天里达成默契，太阳一落人也走了。”
　　周文杰呵呵一笑：“警官，我这人就是图新鲜，希望身边的助理一天换一样，这种情况不是也挺多的嘛？比如红灯区里的那些……”
　　“哦哦，我懂。咳，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去X公寓？”
　　来了。
　　周文杰瞳孔微缩，沉声开口：“之前撒谎是我不对，我确实不是去找人的。其实我真不想说谎，但、但是呢，哎……”
　　“说重点，你当我跟你在聊天呢？”白墨嚷道。
　　温落扭头，看了白警官一眼。
　　“嗨，我说，我说！”周文杰一咬牙，“其实我的冷冻厂里有一些……怎么说呢……游走在规则边缘的商品……”
　　白墨双目一亮：“具体说说？”
　　“天、天鹅肉。”
　　“天鹅也可以吃？好吃吗？”白墨问。
　　周文杰干咳一声：“还、还不错。警官您也知道，天鹅虽然不是保护动物，但没有拿到执照的话，是不能卖到市场上的。我之所以有这份儿生意，是因为那些有钱人想尝尝鲜，嘿嘿，都是为了生活嘛。”
　　白墨：“我就是有钱人，我怎么没这种兴趣？”
　　温落终于开口：“白警官，我们还在审讯当中。”
　　“温助理说得对！周文杰，所以你是想说，你去X公寓是为了送天鹅肉的，有证据吗？”
　　“嗨哟，警官，您也知道这算是走私咯，咱生意一直做得小心翼翼的，怎么可能留下把柄呢？咨询、下单和交手都是当面的，可不敢走线上。”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在说谎？”
　　“如果真要证据的话……”周文杰用舌头舔舐干裂的嘴唇，面色为难，“我的冷冻厂里现在就藏着一批天鹅肉，各位警官可以马上带我回厂里，如果找出来，算证据吗？”
　　白墨摇头：“只能证明你在进行非法交易，但不能成为你无辜的证据。”
　　“哎哟喂，那、那我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吗？”周文杰惊道。
　　“哈哈哈，可不是吗。”白墨笑。
　　“那什么，白警官，可不可以把这事儿给撤回啊，就、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这可不行，瞧见我身边这位神色冷峻的温警官没？你说的每个词都被他记着了，就算我答应，他也不能答应啊！”
　　温落配合着点头。
　　周文杰满眼不甘，内心却悄然一松。

　　审讯室外，魏凯盯着屏幕，皱眉“嘶”了一声。
　　张梁忙道：“老大您别着急，至少目前来看，白警官做的事儿都是合规矩的，也确确实实在审问，你说是吧小王？”
　　另一侧的小王猛不迭点头：“是啊是啊。”
　　“哼，希望吧。”
　　“局长，您怎么看周某现在的说辞？”王警员又问，他负责审讯了前两回。
　　魏凯沉眉：“不好说。”
　　张梁回道：“假设他真的杀了人，抖出这条线索完全没必要。等精确死亡时间一出，他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但如果……”
　　“如果他真没杀人，抖出这条消息就是为了自证清白。”小王接着道，“周文杰不是凶手的话，他一定会急切地想要洗脱自己的嫌疑，比起故意杀人，私自售卖未经检查的肉类，不算大问题。”
　　“不对，如果他真的没杀人，那完全可以等精确死亡时间出来啊。”张梁眼睛一转。
　　王警员摇头：“他之前已经对去公寓的目的撒了谎，如果不澄清这一条，我们会继续怀疑他设置了其他烟|雾|弹，到时候周还是没法迅速脱身。”
　　“杨迦，或者沈辰，为什么要买天鹅肉？”魏凯突然问。
　　小王一愣：“可能他想在自杀前吃一口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吧。您也看过资料了，杨某住在X这样的高级公寓，本身就很富有。”
　　“但从时间来看，等周文杰的肉送到，杨迦已经完成自杀。”
　　“局长您忘了，昨天那片儿区堵得特厉害。”
　　张梁沉吟片刻：“我觉得这些都不是关键，还是得看死亡时间，估摸着数据也该敲定了吧？哟，真来了，我看看——死者沈某的精确死亡时间为18:51。”
　　王警员调出电梯公寓的监控录像：“周文杰第一次进入9906号房间的时间是：19:11。”
　　“晚了20分钟，怎么可能？”张梁叫道，“你没有看错？”
　　“张副局，我没看错。”
　　魏凯闭上双目：“不是提前，甚至不是准点，反而后至。难道这姓周的真是拎着天鹅肉，开门就看见两具尸体？”
　　张梁指出更加关键的问题：“如果不是他，那凶手是谁？”
　　三人正沉思之际，一道惊天巨响在耳旁猛地炸开，整座警局开始颤动。
　　“怎么回事？”魏凯伸手扶住倾倒的张梁，“爆炸了？”
　　王警员盯着屏幕：“局长，审讯室里全是灰！”
　　“怎么回事，周文杰怎么可能……”魏凯止住话头，一瞬想起来，周文杰隔壁的审讯室里，正睡着一位连环爆炸案的嫌疑犯。
　　若没有白墨的出现，这才是他今日的头号任务。
　　目光飞速扫去，监视屏中，那里果然充斥着最盛的火光。
　　“不好！”
　　魏凯怒吼一声，冲出监控室，抄起防爆盾，直奔审讯室。
　　一位警员浑身是血，从烟尘里踉跄走出来，昏倒在魏凯脚下。
　　“老张，快叫救护车！其他还能动的，跟我来！”
　　张梁拨通急救中心的电话，同时看向监控大屏。
　　侧门的监视镜头中，周文杰抓住淌血的手臂，在弥漫的烟尘里窜到审讯室的墙外。
　　“不好！”
　　张梁冲出监控室，四处张望，所有警员都跟随魏凯冲进审讯区域，大厅里只剩蓝舟，呆呆望着他。
　　“你，出门右转警局侧门，有嫌疑人逃跑，追！”
　　蓝舟愣了半秒，转身大步奔跑起来：“是！”
　　张副局并不打算只让蓝舟一位新人去追，急救中心的通讯链接上，他报上警局地址，一边揣起手|枪，跟着冲了出去。

　　白墨推开压在身上的金属残片，挥走烟尘：“温助理，你还活着吗？”
　　“咳咳，咳咳咳……我还活着，白警官。”
　　“有没有受伤？”白墨将温落从废墟中拉起来，拍落后者头上的灰。
　　“应该没有，警官您呢？”
　　“我也没事，没事就赶紧起来，墙塌了，周文杰跑了，你跟我追。”
　　“是！”

　　“警告，警告，检测到室内明火，所有安全通道已自动开启，请尽快撤离。”
　　蓝舟冲到侧门，因为火灾警报的出现，护栏升起，周文杰趁此良机，已经窜出警局。
　　他环顾一圈，捕捉到地面上滴落的血迹，迅速跟上。
　　张梁冲出大厅，远远喊道：“快追，我就在你后边儿！”
　　在张副局身后，白墨与温落也从灰尘里穿出来。
　　“哟，你也追人呐？”白墨边跑边问。
　　“白警官，现在哪儿还有空打招呼，快追啊！”张梁说着操作警车系统，从仓内调出一辆无人警车。
　　侧门之外，行人听到警局的剧烈爆炸，远远围成一圈，神色各异地张望着。
　　周文杰早早穿过人群，不见踪影。
　　蓝舟深吸一口气，奋力拨开群众：“让让！”
　　前方宽阔的大道上，已经看不到逃跑周文杰。
　　他没有停止奔跑，瞥见左前方的阴暗小巷，转身冲进去。
　　职业记忆中，犯人大都穷凶极恶，蓝舟害怕得浑身颤抖，但奔跑的双腿没有丝毫犹豫。
　　因为这是他的工作。
　　视野忽然一暗，狭窄的街道上方，是层层叠叠的窗台，铺满大雪，阻隔了天光。
　　一枚的长条形的铁片从右侧的全息广告后方刺出，动作干净利落，位置准确无误——扎进蓝舟的心脏。
　　“……”
　　周文杰无声无息，表情冷得可怕，眼中只剩寒光。
　　收手，扔掉铁片，转身没入巷道的尽头，大雪吞噬了他的背影。
　　蓝舟觉得心口有些疼，浑身发冷，身体向后躺倒。
　　——有雪，真好，摔在地上不痛。他这么想着。
　　七秒后，张梁惊呼着跑过来，温落与白墨紧随其后。
　　蓝舟艰难地抬起手臂——好重——指出周文杰逃跑的方向。
　　“我去追，你们留下，看好他！”这是张梁的命令，警车进不了小巷，他只能徒步追击。
　　温落坐到雪地里，将蓝舟的头轻轻抬起，放到大腿上。“疼吗？”
　　“也不算太疼，就是有点儿冷。”
　　“我把衣服给你披上。”
　　“谢……”
　　几米外，面馆老板一脸疑惑，看到之前的客人白墨，忙问：“出什么事了？”
　　“有人受伤，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你不用担心。温落，刚才局里爆炸，救护车肯定已经在路上，我现在回去，直接叫医生过来。”
　　“好。”
　　“温落。”蓝舟脸色发白，口中咳出鲜血，“我是不是要死了？”
　　温落柔声道：“有可能。”
　　“嗨，我……咳咳……看得可清楚了，那铁片直直扎到我心口，估计是活不成了。”
　　温落抬头扫视，看到右前方雪地里的凶器，长度足以刺穿心脏。他低头：“我们约了下班一起，看来你要失约了。”
　　蓝舟皱眉笑了笑：“嗨，怪我。”
　　“不怪你。”
　　“说起来有意思，咱们朝生……总归死得太快，都没法儿替死亡觉得伤心。”
　　温落点头：“的确。”
　　“我都快死了，还不如悲伤构造那会儿想哭。”
　　“是这样的。”
　　“就是有些可惜……”
　　“怎么说？”
　　“之前我还说，这辈子一定要活得很幸福……现在看来，我的后代是没法儿在回忆里看到我的快乐了。”
　　温落安慰他：“我们需要历经九世才能选择一份词组，就算你很快乐，也不一定会被选上。”
　　“听你这么一说，呼……的确宽心了些。”蓝舟虚弱地说，“温落，你一定要活得很快乐啊。”
　　“会的，谢谢。”鲜血淌到温落的手臂上，结成暗红色的冰，跟他的瞳孔是一种颜色。
　　他看着蓝舟的眼睛，说：“小熊饼干很好吃，还有，生日快乐。”
　　“你也是。”
　　“拜拜。”
　　“嗯……”
　　寒风呼啸而过，纯白的雪落在温落灰白的头发上，他仍然很喜欢雪天。
　　一粒雪花飘到蓝舟闭合的眼睑上——
　　结束了他长达四小时十二分五十八秒的人生。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