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

　　齐名雪接到队里的电话要赶回警局的时候，已经中午了。萧文来接她，毫无疑问地再次受到了罗阳的冷遇。躺在病床上，那个不过二十四岁的年轻男子很友好地同齐名雪道别，却对萧文视而不见。
　　萧文郁闷到了家。嫌疑犯怎么还这么拽啊。突然间就想起了第一次和罗阳见面时的情景。当时罗阳和他哥哥在城里的集市上摆摊做小生意，宋涛带着一帮混混天天来骚扰。罗阳一直都不是个会忍气吞声到底的人，忍无可忍的时候，一向木纳的他也会爆发。有一回竟然把把个小混混打得上医院缝了七针。可是总的来说，罗阳在那个时候，是个老实人。踏踏实实过活的人。
　　其实萧文也知道罗阳走上这条路，有很大程度上是为生活所迫。在他身上发生了太多太多不幸的事情了。父母早亡，兄长惨死，因为交不起学费被迫退学……但是只要一想到梅英的事，萧文就绝对不能原谅罗阳。
　　梅英，一个成绩那么好，性格开朗，又乖巧听话的孩子，却在遇见罗阳之后，完完全全变了。先是学习成绩下降，本来可以考上重点的，最后却只是勉勉强强上了个普通本科。高考完又闹离家出走，跑到广东和罗阳合伙做生意去了，连大学都不上。梅莉托着□□白道的人，好容易找着他，小子又说什么都不肯回家。自己和梅莉都几次劝过他，可惜……罗阳那时候已经是在混□□，也不明白梅英怎么就愿意跟他混在一起呢。
　　现在，梅莉不在了，梅英也……他萧文说什么也不能原谅把他们姐弟俩害成这样的罗阳！
　　“萧警官，想什么呢？”齐名雪悦耳优雅的声音传来。
　　萧文回过神来，已经快出医院了。他支吾一声：“嗨，我这不在想，这嫌疑犯，怎么也有拽得二五八万的资本？”
　　齐名雪微微笑了笑。“你究竟了解罗阳多少，萧警官？”
　　萧文“哼”了一声，“我从他刚来城里就认识他了！”
　　“我问你的是，你，了解他多少？比如，罗阳最在意的东西是什么，最珍贵的回忆是什么之类的。”齐名雪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仿佛冷了下去。
　　“我知道他以前过得很苦……可是再苦也不能当杀手去杀人吧？至于最在意的东西……他的亲人除了他的嫂子和侄子就没什么了，应该是他们吧。怎么了齐组长？这些对破案有帮助么？”
　　齐名雪微微叹息了一声。“萧警官，我认真的提醒你，作为一个刑警，破案当然是最重要的。可是，如果忽略了当事人的心情，又怎么能破了案子呢。”
　　“齐组长，您是心理小组的，美国名牌大学犯罪心理学硕士，我们这些小警察，当然不能跟您比。”
　　齐名雪沉默了一下。“从今天开始，罗阳这里交给我，你们，不要再插手。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萧文犹豫了三秒钟，同意了。对于罗阳的不配合，他们束手无策。从今天的情况看，罗阳对齐名雪还是很友好的，不愧是心理专家。

　　罗阳说，他没有想到，分离，可以来得这么快。
　　就在梅英落水的那一天晚上，他送梅英回家之后不久，那孩子就开始发高烧了。当时两个人都不敢把梅英差点溺水的事情告诉两位老人。梅英奶奶听闻是罗阳带着自家宝贝孙子去池塘游泳了，对着罗阳就是一顿狠骂。“个没家教的野孩子……我们梅英能和你一样吗？梅英将来是要读大学，要出国的！不像你一天到晚疯玩儿就行了。你说……你说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老人心里着急，说话就重了点。梅英爷爷劝了好一会儿，老太太才消气。
　　“罗阳啊，你先回家吧，这么完了不会去，你叔叔婶婶不该着急吗？”梅英的爷爷对罗阳说。
　　可是罗阳还记挂着梅英。“可是……可是……梅英他发烧了……”
　　“唉，那孩子打小身体就弱些，经常有个感冒发烧的。今天估计是着了水凉了，你也别担心，快回家吧。”
　　他最后向梅英的房间方向张望了一眼，孩子还很有精神地跟他做鬼脸。罗阳稍稍放了点心，就离开了。
　　从梅英爷爷奶奶家到罗阳叔叔家，其实是很短的距离。可是就在那一天，罗阳走了很久才走回去。
　　没父母的野孩子……梅英和你不一样……
　　梅英奶奶的话，就像挥之不去的魔咒，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果然，自己是不配和梅英做朋友的。就像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梅英也不会差点就出事了……他和梅英，本来就是生存在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在有过一个交点之后，便向不同的方向继续延伸，再也不会有交集……
　　罗阳偷偷的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开始的时候，梅英的温度只有不到三十八度。只能算是着凉后的低烧。吃过感冒药之后，就睡下了。谁也不会想到会那么严重。体温在夜里一点一点的上升。梅英觉得冷。浑身冰冷。一种濒临死亡的错觉，就像今天溺水的那一刻。
　　他不由自主地寻找罗阳。每一次，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这么做。仿佛，这个世界上可以信赖的人只有罗阳一人。“罗阳……罗阳……”梅英如说梦话一般喃喃叫着罗阳的名字。可是，罗阳是不可能在这里的。
　　首先醒过来的是奶奶。探上孙子额头的手，被滚烫的温度灼伤，缩了回去。“老头子，快来！”焦急地唤醒老伴，连被带人送到镇上的诊所。
　　镇上的医院很小，医生也并没有什么权威。看是发烧，就先打了退烧针，再打上了吊瓶，根据普通感冒处理。温度短暂的退了下去。
　　小孩子精力充沛，只要不发烧，就又活蹦乱跳了。梅英打完吊瓶，已经是早上了。趁着奶奶不注意，他跑到罗阳家里找罗阳。
　　见到他，一定要先诉个苦啊。自己发烧烧得那么惨。梅英心里想。顺便勒索一下，让罗阳帮他做最后一次自然课的实验报告。
　　小孩根本没预料到，一向把他看得比天还重的罗阳，会用一张冷冰冰的脸对着他。
　　罗阳心里其实是五味陈杂的。梅英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高烧才退下去，有些苍白却更加好看的脸。今天这些话说出口，他恐怕，再也不会这样站在他面前了吧？
　　心痛的感觉就这么涌了上来。再见了。我只是希望你……过得更好……
　　“梅英。”
　　“嗯？”
　　“你回去吧。”
　　梅英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罗阳吖，我已经没事了，所以来找你玩啦！”
　　罗阳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听你父母的话，跟他们去澳大利亚吧。”
　　梅英愣住了。
　　罗阳看着愣在那里的梅英，心，其实已经痛到快要让他窒息了。梅英一向明亮的眸子，在那一瞬间失去了焦距。惨淡的茫然。令人心疼。
　　过了很久，梅英才仿佛回过神来，用带点哀求的语气说：“罗阳，你是不是生气了？生气我昨天不听你的话，自己就下水了……我保证是最后一次，从今天开始，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不要生我的气……”
　　分明是不舍得的。失去梅英，对他来说，比失去光明更加可怕。他除了梅英的友谊，根本是一无所有。可是罗阳铁了心似的。
　　“我腻了。陪你这样的小少爷玩，我已经腻了。你说，凭什么你就能仗着家里有钱，得到那么的人的宠爱，啊？你懂什么！干什么都要我帮你！”如果当时罗阳知道世界上有奥斯卡，一定会觉得自己绝对胜任影帝。“你现在就给我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说罢，罗阳不再搭理可怜兮兮站在一旁的梅英，继续洗手中的碗筷。
　　当他听到梅英抽泣着离去的时候，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的泪水模糊了罗阳的双眼，也带走了他曾经光明的世界。
　　对不起，梅英。对不起，要违心的对你说这些。可是我以为，这样是对你最好的。

　　就在离开罗阳家不久，梅英的病情再一次反复。体温一度达到了四十度。这一次，不管是吃药打针还是吊瓶，都不能让热度再退下去。折腾两天，镇上的大夫再也不敢耽搁，雇了车就送梅英去了城里的大医院。
　　一路上，梅英出奇的安静。没有其他孩子发高烧时的那种撒娇和对大人的依恋，更加不会诉苦。孩子只是皱着小眉头，一言不发地躺在那里。
　　突然间，一阵狂喘吓得奶奶赶紧握住了孙子的手。“梅英啊，哪里难受，哪里难受告诉奶奶啊？”
　　梅英只觉得心痛和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心脏好像要炸了一样，好疼。肺部的空气早已不知踪影。
　　大夫也急了。看着样子，八成是肺炎错不了了。现在心律这么快，说不定也有心肌炎的可能。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责任全在他们镇上医院。可是，好端端的，没有气管炎的症状啊，怎么会直接就是肺炎呢。
　　到省城中心医院的时候，梅英烧到四十二度，整个人都开始痉挛了。一番抢救和检查，最终确诊为吸入性肺炎，伴随有引发性的心肌炎。住进特护病房的时候，医院开出了病危通知书。
　　奶奶当时就昏了过去。梅英爷爷安顿好老伴后，焦急的询问医生：“我孙子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得吸入性肺炎和心肌炎呢？”
　　“老人家，吸入性肺炎一般都是因为呛水。细菌和病毒随着水进入肺部造成了感染。肺部感染之后，会有发烧的症状。长时间发烧，病人的抵抗力下降很快，感染肺部的病毒和细菌在这段时间里，入侵了心脏。”医生也叹了口气。“快把孩子的爸妈叫来吧，很多东西要他们签字呢。”

　　在梅英突然被送到省城之后，罗阳才从同学的嘴里知道了这件事情。同学方芳的父亲就是镇上医院的医生。
　　“你跟梅英关系那么好，你竟然不知道？我爸说了，梅英因为呛水，得了什么……又是肺炎又是心肌炎的，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几次了。省城里的医生都说……快不成了……”小姑娘有些哽咽。“梅英多好一个人啊……怎么就是他得病呢……”
　　你知道世界轰然崩塌，是什么感觉么。一瞬间，暗无天日，黑暗一片。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心痛。
　　梅英，又是我害了你么。如果那一天，我拼命阻止你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你恨我么恨我么恨我么。有我这样的朋友，害你连命都要失去了。我们的相遇是一个错误么。我有什么资格，同你一辈子做朋友，梅英？
　　罗阳是用跑冲刺时的速度跑回家的。拿了哥哥给他寄来的钱，连招呼都没打就乘上了到省城的汽车。
　　对不起。我竟然还说了那样的话来伤害你。什么都不懂的人是我。明明已经拥有最好的东西却不珍惜的人是我。请你坚持下去，用我的命来换也可以……

　　罗阳费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了省城中心医院。见到梅英的时候，梅英的父母和姐姐都在他的身边。原本昏睡着的孩子，在听到罗阳的脚步声之后，竟然睁开了双眼。
　　他向他伸出手。
　　天使向他伸出了手。
　　你还能原谅我么。你还能原谅这样伤害了你的我么。罗阳缓缓走过去，膜拜一样的握住了梅英的手。
　　“对不起……梅英……”
　　躺在床上的孩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摘掉了呼吸器。吓得父母一阵惊呼。
　　梅英想要说话。想要对罗阳说，其实，你现在已经不气了是吗。
　　罗阳忍着泪开口：“我那天说的话……都是骗你的……都是我的错，要是没有我这样的朋友，你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生我的气……”梅英艰难地笑笑，“我……要是死了……你会记得我吧……”
　　“胡说什么！你不会有事的！”罗阳紧紧握着梅英的手，把那只冰凉的小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你永远在我的这里，不管过了多少年，梅英和罗阳，都是朋友！”

　　这就是儿时最后见面时的誓言了吧。从那天开始，梅英再也没有回过小镇了。他的爷爷奶奶也搬到了省城，镇上的房子也卖掉了。听说梅英的病最终是好了，罗阳松了口气。虽然，他就这样离开了他，带着那个永远是朋友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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