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回百转

　　新年过后，白雪消融。
　　佘肖菱这几天整日被母亲按在塌上，滋补的乌鸡汤也强制性地一口接着一口被送进她的嘴里。她的身子早在前几日就好了大半，但母亲仍是执着要喂她。整整七天下来，就是门外不急不缓地脚步声，或是从门缝里飘来的油气儿，都能把她吓得缩在被褥里半天不出来。
　　到了第八天，在她百般软磨硬泡之下，佘母才勉强答应停了鸡汤，放她上佘府附近走走。纵是这样，仍是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女儿冷着冻着、磕着碰着。佘肖菱嗯嗯地应着，看着三步一回头的母亲，忍不住掩笑一声，带着初露出了门去。
　　融雪后的空气十分清新。两人嘻嘻闹闹沿着附近的小巷绕圈，一路上惊这家的梅花早早冒了骨朵，惜那家的腊梅凋得只剩枝丫。
　　佘肖菱极为享受现在的日子。她还未出嫁，府中父亲母亲身体都还算健康，初露也还在自己身旁盈盈地笑。只要她不走前世的老路子，不要遇到向渊，不当什么太子妃，那她便不会成为薪国皇后了吧。
　　每每念及前世结局，她都觉得胸口堵得发慌。自己被囚冷宫，父亲含冤入狱，她虽不知详情，但也能料到，母亲当时的境遇不会太好。所以即使重获新生，她也不敢完全沉浸在目下这份温暖之中，心中总是有警铃悬着，提醒她必须万分小心，莫要踏上那沾满鲜血的名利之路。
　　首先，她得避免与向渊见面才行……
　　“小姐！”正陷进沉沉思索，手却猛然被从身后扯住了。佘肖菱诧得轻呼，见身后初露着急地说：“小姐想什么那么出神，都快撞上人了！”
　　确实感到身前极近处有人，佘肖菱心中暗骂自己走神，退后两步低头道歉：“小女子失礼了。”奇怪的是，道歉后却迟迟未听见回应，面前这人也一动不动。她心中疑惑，不由得从下往上偷偷打量起这人来。
　　此人身形挺拔，脚踏暗色靴履，穿藏蓝色上好料子的外袍，阳光下还能隐隐见着袍子上同色系的精致刺绣。他手里牵着骏马缰绳，腰间佩挂香囊美玉，胸口衣服前襟整齐干净，透出的白色里衬也一尘不染，想必是哪位世家公子。再往上——
　　佘肖菱愣住了。
　　向渊。
　　准确来说，这是十八岁的，还仍是皇太子的向渊。
　　他此时也打量着佘肖菱，年少双眸光华灼灼。
　　佘肖菱心跳如擂鼓，脑中轰鸣响过除夕那夜的鞭炮，炸得她脑海一片空白。是了，这是她恋上的那个人的面容，那副她最怀念的模样。
　　若人生只若初见。
　　她只能尽快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两手紧握，站直了身子，努力装出不相识的模样：“方才一直低着头，没注意前面有人，差点冲撞了公子，希望公子不要见怪。”
　　“我怎会怪你呢。”向渊说这话颇为认真，尔后又歪头打趣道，“错失一位佳人扑到我的怀里的机会，倒是真真可惜。”
　　向渊一直是这样，不失礼仪却又带着些许邪气。若站在此处的真是十五岁的佘肖菱，怕早是觉得自己受了调笑，羞得脸红耳热了。不过向渊今天碰上的，可不是十五岁的佘肖菱。只见她面色不改，环视四周景色，察觉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已经绕回到佘府门前。她知道在这里碰上向渊并非偶然，道：“公子今日可是到佘府有事么？”
　　“哦？你是佘府的人？”
　　“小女子佘家佘肖菱，刚才多有得罪了。”
　　向渊又是盯着她出神，半眯着眼睛低声说：“……你就是佘家小姐……”他大大方方端详起佘肖菱的脸来，等似乎瞧得满意了，才问：“佘将军今日可在府中？之前在沙场上承蒙佘将军相救，我特地前来答谢。”
　　“父亲今日外出办事，怕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佘肖菱答道。
　　她以为向渊会就此告别，但他却没有接话，还是用那灼灼目光盯着佘肖菱，造得一时沉默。
　　佘肖菱被他看得甚不自在，明知故问道：“公子不打算告诉我你是谁？”
　　这时向渊才被点醒，似乎才意识到对方原来是不知道自己名讳的。可他却又还是摇了摇头，笑着不正面回答，只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我也不逗你了。既然佘将军今天不在，那我便改日再来吧。”向渊干脆地转身上马，复对佘肖菱低声说：“愿还能再见。”他唇边又是一抹淡笑，转头一声“驾”，不多时那策马的背影已然消失在巷子尽头。
　　初露此时眉飞眼笑地从后面迎了上来，一把挽住佘肖菱的手臂，赞道：“小姐，刚刚那位公子生得可真俊俏。”
　　“敢情你刚才一直盯着公子的脸瞧呢？真不害臊。”佘肖菱亲昵地拧了拧初露的手臂。
　　“也不是一直……只是那公子相貌俊雅、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初露吐吐舌头，面上却也不见有几分害羞。
　　佘肖菱好笑道：“你这一下连用了几个成语，倒装得像个文化人。”
　　初露眼珠一转，又开口道：“不过小姐，你有没有发现，那公子老是盯着你瞧，像是眼睛被定住了挪不开视线似的！”初露越说越兴奋，“我猜呀，他一定是对小姐你一见倾心，只过目就再难忘记。怕是下次再见，会直接带了彩礼，上门求亲，到时候呀，小姐你和那公子就是一对才子佳……”
　　“胡说！”佘肖菱啪地一下甩掉了初露挽着她手臂的手，面上真的怒了八分。初露本来也只是拿儿女之事打趣儿，哪知佘肖菱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而且看自家小姐的样子，这似乎也不是掩饰娇羞的嗔怒，怕是真动了气了。
　　自家小姐平时不常生气，初露不知如何是好，慌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处放，只得双手绞着裙子，劝道：“小姐、小姐你别生气，初露说的哪句话你不爱听，我撤回来就是了……”
　　佘肖菱回过神来，也觉得刚刚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又听初露说这番话，转怒为笑道：“是我失态。过来吧，我气都消了。”说罢主动去把初露的裙摆从她纠结的双手里拯救出来。
　　“小姐是不喜欢刚刚那位公子？”初露试探性地问。
　　不，不是不喜欢，只是她害怕……光是向渊这个名字，就能让她回忆起前世全家人悲惨的结局，更别说这回真正与他有了交集。她虽心中了然，现在的这个皇太子向渊根本没有导致那些惨事，但她实在没有勇气去爱上同一个人、踏上同一条路了。
　　面对初露的提问，佘肖菱自己都无法回答，她想答是，又想答不是，最后也只得勉强用轻轻两下点头回应。
　　初露见自家小姐神情复杂，不知缘由却又不便多问，她回握住佘肖菱的手，认真地承诺：“既然小姐不喜欢，那以后我就都不提了。”
　　佘肖菱长叹一口气，点头道：“咱们回去吧。”
　　初露赶忙搀着自己小姐的手臂，缓缓进了佘府大门。
　　朱门即将关闭，佘肖菱还是无法自制地回眸，朝门外刚刚向渊站立过的地方望去。她怎么就忘了，上一世他曾也站在那里，而自己恰好是回府时碰见门前的他。父亲不在，他就在门口与佘肖菱闲聊了两句。确实是相貌俊雅、风度翩翩……
　　佘肖菱毅然转回了头。这一次终是不会一样了，她想。
　　那一世相遇相知，或是上一世的缘分。这一世，就让这孽缘尽了罢。
　　朱门啪地一声重重阖上了，隔断那万缕情丝、千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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