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春光

　　卫凝环顾四周，真真是荒无人烟，行宫也仿佛在遥不可及的天外，只有一处不算宽阔的山洞隐在茂密的树木之后，是眼下唯一能遮风休息的地方。
　　于卫凝而言，习医多年，从没有放任病者自生自灭的道理。
　　她扶起年轻公子的身子，才发现他的身姿单薄，勉强挪至洞中后，她安顿好这位萍水相逢素不相识的年轻公子，出去寻了些树枝架起堆，用最古老的法子生起火。

　　年轻公子却突然开始高烧，梦呓低语，昏睡的时刻比清醒的时刻长，第一次醒来只看着空白的夜空一言不发又睡了过去，第二次醒来发现了身侧的紫衣少女略带疑惑地睡了过去，第三次醒来怔怔地看着树叶捧水的少女好一会留下“多谢”两个字再次昏睡过去……
　　卫凝捧着树叶颇为无奈地给年轻公子喂水，并决定牺牲这位公子的一片衣袍，给他换了药。

　　卯时三刻，卫凝猛然从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披了件白色外衣，四周却没了年轻公子的身影。
　　他那副残败虚弱重伤的身体，能走多远！
　　卫凝立刻往外走去，与白衣公子迎面撞见，猝然站住了脚步，在心底长舒一口气。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年轻公子轻声说道，他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也可闻其清越温和。
　　“医者仁心罢了。”卫凝道，“我身上带的金创药并不多，若是你还不醒，我也无法了，好在老天庇佑。”
　　白衣公子笑了一下，“姑娘大抵照顾了我一夜，还没吃东西吧，我寻了些野果，无毒，尚可果腹，姑娘可要尝尝？”

　　卫凝这才看见这位身份不凡的年轻公子手中捧着四五个橙红色的奇形怪状的果子，身上的名贵衣袍沾满了血迹灰尘，被她撕了一片的袍角更显的破烂不堪。可这都无法掩盖这年轻公子周身的气度，他将长发散开，更添了几分文弱的书卷气。
　　“我没有带麻布，只能撕了你的一角衣服……”卫凝有些赧然。
　　白衣公子轻轻摇了摇头，将果子递过去，“这有何妨？”
　　两人隔着一臂距离，朝着洞口并排坐下。

　　“姑娘若是不介意，可否告知家住何方，他日也好登门道谢。”他轻声询问了一句。
　　“萍水相逢，举手之劳。”卫凝斟酌着开口，啃了口果子。
　　年轻公子蹙了眉，似乎觉得这样大的恩情没办法道谢很是难办，便问道：“姑娘是要去上京吗？”
　　卫凝低眉应了一声。
　　“我家住上京，姑娘若是不嫌麻烦，便带上我一道去吧。”年轻公子笑道。

　　卫凝觉得这人颇有意思，明明是个富家子弟，却还懂得野外生存之道，能寻来野果饱腹；明明身受重伤，陈年旧病缠身，却还能如此悠然与她交谈。
　　她想了想便问道：“这里距离上京城少说还要走上两日，你这伤……万一中途再遇见要杀你的人怎么办？”
　　他闻言眼底漏出些许几分冷意，转眼消失不见，年轻公子淡淡回道：“他们大抵以为我死了，并不会再来。”
　　卫凝闻言心中一动：“还是要小心为上。”
　　年轻公子没有应声。

　　卫凝转头看向他，正色肯定地说道，“不然我对你的救命之恩找谁报去？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年轻公子：……

　　他颇为无奈地一笑，起身在洞中寻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个“肖”字，字体潇洒俊逸，道：“单名一个‘安’字。”
　　白衣公子缓缓坐下，明明剑伤深重，他却恍若无事。

　　而那一刻突然天光大亮，金色的阳光冲破层层白云，笼罩着整座玉泉山，玉泉瀑布都披上了橙色的衣衫。
　　两个萍水相逢的人，一个不曾告知姓名，一个编造了个姓名，各自受着不同的伤，却共同看了一次玉泉山日出。

　　日出之后，卫凝靠着山壁沉沉睡去，梦里除了固定出场的燃烧着烈火的深渊战场，还出现了一些光怪陆离虚无缥缈的景象。
　　但她根本无法靠近去揭开谜底，每时每刻都在担心容洵带领人马追来，她甚至于虚空中都在想去了上京要怎样在躲避容洵的情况下还能查清当年的真相。
　　就这样在漂浮的梦中醒来，已近正午。

　　肖安却比她醒得更早，明明身负重伤，却能抬手将长发重新束起，整理好衣冠面容，卫凝实在佩服这位年轻公子的意志力和对自己仪容仪表的重视程度。
　　还未来得及出声赞许一番，便听闻洞外传来窸窣之声。
　　卫凝脆弱的神经再次绷紧，思考着这一伤一弱要怎么办，若是容洵大不了回北朔好了，若是来杀她或者杀他的刺客……
　　她拔出袖中的短刃，颤着声音道：“肖公子……”
　　肖安回身便见她惊恐与坚定交织的神色，抬手按住她握着短刃的冰凉的手，缓声道：“莫慌。”
　　只见洞外踏草而来的是两位年轻人，皆是褐色箭袖劲装，装束统一，容貌也有些接近，见到洞中的肖安顿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奔进洞中，径直跪拜齐齐恭声道：“属下来迟，公子受惊了！”
　　卫凝：……

　　她面无表情地收起短刃，说道：“肖公子的人到了，我便也安心了。就此别过吧。”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
　　“姑娘不是要去上京城吗？此去路途遥远，不妨与在下乘车前往，也可节约些时日。”肖安温声道，“也好让在下一报姑娘救命之恩。”
　　*
　　大郑皇都上京城巍峨的城门口，列着两列身着盔甲的守卫竖枪而立，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在守卫的查问之后才放了行。
　　卫凝撩起一半车帘，见他们这一行人并未受到阻拦盘问，城门守卫便直接放行了，她心下了然，看来这位肖安公子确实是大郑贵族。
　　“姑娘来上京是有什么要事吗？”肖安道，“若是姑娘有难处，在下也可帮衬一二。”
　　他换上了干净的衣袍，雪色衬得整个人出尘若仙，声音举止是他一贯的温文尔雅。

　　卫凝道：“我听闻皇都繁华一心想来看看。我也不认识路，见玉泉山有座宫殿以为是皇宫就去了，谁想到半夜便听见打斗的声音，我着实害怕，只好一路奔着皇宫去，没想到夜路难行，失足跌落山坡。幸好遇见了肖公子，不然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来上京了。”
　　她半真半假地编了段理由，心知这理由无法说服这位肖公子，但也可见她的态度就够了——我不想表明我的身份。
　　肖安闻言露出几分怜悯和歉意，像是相信了这番说辞，叹道：“想必是我连累了姑娘。”
　　车外嘈杂声愈来愈轻，只余下车马行进的声音，不多时便停在一处宅前。

　　卫凝下车时，作不经意地将周遭打量一番，心下明白这宅子大抵并不是肖安的住处，它坐落在远离街市的可称得上冷清的街道，宅门积了年岁并不宽广华丽。
　　“公子，您的伤……”随行的侍卫中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在身后开口，大约是碍于卫凝在此，很多话并不方便说。
　　卫凝本就是借着肖安的车马早些进京，并没有深交的想法，也不愿多打探他人隐私，还未开口告辞，便听肖安用着越发虚弱的声音道：“府中少有人照看，我的伤大抵还需姑娘烦心几日。”
　　两名侍卫再次面面相觑，着实不明白自家公子为什么说谎。
　　卫凝道：“……我还是不叨扰了。”
　　肖安拢袖轻咳两声，身姿在初春寒风中略显单薄。
　　被“医者仁心”四个字狠狠拿捏住的卫凝：……
　　*
　　“公子，行刺的人已经抓起来了，但如何都不肯说出背后主使。”书房内，白日里为首的年轻侍卫方藉恭敬站立，“公子可要亲自审讯？”
　　案几后的塌上半倚着那位肖公子，他闻言神色淡淡地说道：“左不过那几个。先扣着别放，熬他几日再说。”
　　方藉应了一声，又道：“那位姑娘已经安顿至东院，传了膳食。公子可要回朱雀街？”
　　“暂时留在这吧。”肖安道，“去那边府上调派几个可靠的侍女来。”
　　方藉欲言又止：“公子为何……”

　　“我就知道没我不行！多重的伤！”书房外大步走进个蓝衣年轻人，边走边骂，“还不让我跟着去玉泉山！出事了吧！出事了知道喊我了！”
　　“子息。”肖安见到来人，轻笑着唤了一声。
　　来人正是素有“医圣”之名的钟子息。
　　他带进一书房的胭脂香粉气息，方藉咳了好几声悄悄往旁边挪了几步，钟子息却浑然不觉地挑起双眉，双手抱胸，眼睛在肖安身上一扫后望向房顶，“还没死呢？”
　　“你莫要咒公子！”方藉怒道。
　　“不是带了个姑娘回来吗？啧啧，听说那位姑娘还救了你，这还叫我做什么……”钟子息嘴上说着不饶人的话，动作倒是利索地，将肖安身上包扎的带子解开，瞧见了贯穿半个身子的伤口，又骂：“这么深的伤口！你若听我的何至于此！”

　　他照样先是清理了已经有些化脓的伤口，敷上药，仔细地用白色布条包扎好。
　　“倒是稀奇！这么深的伤口幸好避让了要害，不然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你。”钟子息冷哼两声，“我瞧原先包扎的手法也像是个行医的老手，上的药也不似寻常金创药，都出自你的那位神医姑娘之手吧！”
　　肖安一瞥他，便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没搭话自顾自地翻开案几上的卷册。
　　“哎哎，不是我自夸，这普天之下能有如此好医术，我要是当得第二，无人再敢当第一！没想到大郑还有这么个神医姑娘！”钟子息道，“这可真是个宝贝，你是在哪捡到这么个妙人的？可得想办法留下她，说不定你身上的毒……”
　　肖安闻言轻笑了一声，“子息……”
　　钟子息继续乐呵呵地说道：“你看要不是这小姑娘，你估计现在就可以考虑考虑打棺材写碑铭的事儿了，这不是有句古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对不对；‘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也不对；啊啊想起来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小神医今年芳龄几何啊？家住何方啊？……”

　　“你不要胡说了钟大夫！”方藉哽着喉咙怒斥道。
　　“叫什么大夫！叫我医圣大人！——你这小年轻，不懂事！你年纪轻轻不娶妻，难道带着你们家公子也孤独终老吗？”钟子息道，“你瞧瞧你们家公子，一个人多可怜啊，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长此以往不利于身心健康啊方藉！我看那小姑娘就很好，会医术人还善良，肯定能把你们家公子照顾得好好的！话说那小姑娘呢？我还没见到她呢！你这不厚道啊，怎么现在就玩起了金屋藏娇了！快快让我见见，我也和她切磋切磋医术……”
　　方藉一张脸连着脖子都被气得通红，却嘴笨得无言反驳，只得向肖安道：“公子，那姑娘来历不明，您就这么把她放在府上太不安全了。”
　　肖安理好衣冠，拢衣坐起，道：“待会儿就说我……”
　　话未说完，便遥遥听闻一声：“公子！那姑娘跑了！”
　　“还把台子上一盒妆奁拿走了！”
　　一室寂静。
　　钟子息“呵呵”两声道：“这小神医看来对你家公子没意思啊，一盒子珠钗都比你家公子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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