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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已经是小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年节的大菜,请戏的都排在了开年后,戏园子也是几天挂一次牌儿,班子里渐渐也松了下来。文家班这次在年前赚了个盆满钵满,文承许也不再严苛,每人发了点银两都打发出门窜街去了。
常豫庭知道燕南秋不爱出门,就陪着他像往常一样上功,不想中午的时候燕南秋过来问,“咱们也出去一趟吧?我想吃转角的葱油面儿,馋了我好久了。”
“葱油面吃了齁嗓子,你受得住么?”常豫庭给他披上袄子,“还是去吃馄饨吧。”
“不,我就要吃葱油面,要吃一大碗!”燕南秋双手叉腰瞪着眼睛看向常豫庭,“你爱吃不吃,我自己去。”说着拢了拢身上的棉袄,什么也不戴就往漫天雪里冲。
常豫庭没办法,只得拿起燕南秋的围巾和棉帽追上去,临出门前又返回屋里拿了几两碎银子。
刚过饭点,转角的面馆也没什么客了,燕南秋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他馋葱油面好一段时间了,但是文承许为了他的嗓子说什么也不给他吃,他也没私自去过什么饭馆,一时间这么跑过来也不知道是先坐下还是先付银子。
“外边儿雪大,您里边儿请——”小二见这么一个人站在门口,紧忙迎出来。
“我想吃葱油面。”
“有,咱这有葱油面,您先进来坐着吧。”
燕南秋回头看向文家班的方向,终于看见常豫庭的身影追了上来,这才抬脚往店里走。
陆承言是冬天走的,那几年每一到冬天燕南秋就更不乐意出门了,时常到陆承言的牌位前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常豫庭很担心他这这副模样,想着法儿逗他出门,都不奏效。常豫庭想着吃完了面要拉着燕南秋也窜街去,既然出来了那就好好逛逛。
临近年关,街上都是一些做小买卖的生意人,还有许多南来北往的杂耍班子,看着也是极热闹的。本来也是半大的孩子,见了这些新鲜玩意儿燕南秋的眼睛亮晶晶的,常豫庭给他买了一个面人,是牡丹亭里柳梦梅的模样。
“庭哥哥,”燕南秋脆生生地叫了一声,“我想给师父买几个糖糕。”
“行,城西正好有一家老糖糕点,我带你去。”
街上人多,常豫庭怕燕南秋走丢了,紧紧攥着他的手,好在地方不远,还是燕南秋来过的地方——正是那晚找的江南郎中的临街铺子。燕南秋正惊奇地跟常豫庭说着“巧了巧了”,转眼就看见了熟人。
江南郎中也瞧见了他们,主动走上前打了招呼,“给两位小公子拜个早年,文师父可安康?”
“安康安康,多谢先生。”燕南秋规规矩矩行了礼,他见江南郎中手上提着两袋纸包,问道:“先生也是来买糖糕的么?”
“是,这家是南边的口味,家父爱吃,我便跑跑腿儿。”
“真好。”燕南秋笑了笑,又抬头看着常豫庭,“我师父也好这一口。”
别过江南郎中,常豫庭轻叹一口气,摸摸燕南秋的脑袋,“秋儿,陆师父已经走了好几年了,我也想他,但是咱的日子还得过,不能总想着过去。”
燕南秋又不说话了,只扒在柜台前仔细辨认那些被油渍浸晕开的字儿,其实他不认识几个字儿。隐约闻到一股子桂花糖的香气,于是叫到:“老板,给我约一斤桂花味儿的糖糕。”
然后在身上摸出十几个铜板堆在柜台上,“老板,这些钱够么?”
“够得够得,您拿好了。”店老板包好糖糕递给他,又退回三枚铜板。
本来是想带燕南秋散散心逗得他开心点好提一提乔家堂会的事儿,这下倒是惹得他不高兴了,常豫庭加紧脚步跟在他身后,生怕他被挤着,虚虚护着他的身子。
疾走了一段路,三岔口的地方突然一阵锣鼓喧天。燕南秋抻着脖子往人群里头张望,原来是一群武耍班子的人在显摆本事,凭借着体格优势燕南秋从人缝中钻了进去。这可急坏了常豫庭,他人高马大地被挡在最外层,进也进不去,回头一看后面已经涌上了人,出又出不来。
“秋儿!你在哪儿呢?应我一声!”常豫庭顾得不得许多,蛮力扒开身前的人往里面挤。
就住在这时,只见一人连翻十几个跟斗,随后右脚蹬在一旁的大鼓上便借力腾空而起,又在空中翻腾三圈,趁其不备从一个大汉手中抽出大刀,落地之后又耍了几个狠招式,人群爆发出阵阵叫好声。常豫庭眉头紧皱,看着燕南秋嘚瑟的模样又笑了,向他招招手。
燕南秋扔下大刀,提起先前放在一旁的糖糕,站在常豫庭面前,扬扬下巴,脸上写满了得意。
“上次你说我的刀马功夫不如你,这次给你见识见识。”燕南秋狡黠一笑,“我不只会唱青衣,我也是堂堂的‘杨八姐’!”说着就摆了个“杨八姐”的亮相。
“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你还记着呢。”常豫庭捏捏他的鼻尖,不理会身后那些武耍汉子的叫嚣,把他带离了乌七八糟的人群。
等到晚上吃过晚饭大家都回屋了,燕南秋一个人端着糖糕和一壶酒跪在陆承言牌位下,先拜后敬。三炷香快燃到了底,燕南秋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他直愣愣地盯着木牌上陆承言三个字。
陆承言是昆曲大家席德平承字科最小的弟子,却是席德平唯一的儿徒。当年跟文承许出来自立家门的时候,不过也才二十出头。为了不跟老班子抢饭碗,陆承言带着自己的人远走他乡,实在混不下去的时候也在桥头卖过艺,就是在班社最揭不开锅的时候,在渝西桥头捡到了一个两三岁模样的奶娃娃。
当时班社几十号人要养活,文承许劝了又劝,陆承言还是坚持把这个奶娃娃留下了。当时孩子身上只挂着一个“秋”字长命锁,陆承言给他取名燕南秋,像是老天开眼,自此承福班一天比一天好,接的戏多了,戏园子也愿意给他们挂牌儿了。
“秋儿一定是我们的福星公子,是观音菩萨派来救我的命的。”陆承言越发的喜欢这个孩子。
戏子出身没有别的本事儿,陆承言开始教他唱戏,从天官赐福到牡丹亭,从思凡到长生殿,一词一句一板一眼都是陆承言亲自教授。燕南秋天赋好,听过的曲儿就能唱得出,嗓子清亮模样俊俏,是个难得的乾旦好苗子。
“秋儿是天生的戏胚子,妙啊。”这是陆承言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可还有一句话他藏在心里不敢说。可世人纷纭,这下九流的行当还不如去庙里当和尚,但凡有口饭吃就别唱戏。
乾旦都躲不过倒仓,有些人命好,嗓子没倒还能接着唱;有些人嗓子倒了就再也唱不了旦角儿,年纪小的还来得及改行,年纪偏大的只能另寻活路。燕南秋刚变声的时候不敢说话,一张口就是又粗又哑音儿,打那时起他就不愿开口了。
陆承言为了他的事儿着急上火,寻遍了渝州也找不到药给他护着嗓子。当时常豫庭已经出道登台了,在班社里是个说得上话的角儿,燕南秋对他来说如同亲弟弟一般,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
常豫庭找到两位师父商议,最后决定进京。
于是就在燕南秋十岁那年,陆承言散了不愿意北上的兄弟,剩下的人全部进京了。当时昆班在北方一带已经逐渐减少,鲜少见还有北上的昆班。京城都是北派戏班子,陆承言初来乍到,既摸不着脉也寻不着道,没多久就入不敷出,就这么紧紧巴巴地在京城的小胡同里扎根了。
天公不作美,陆承言来了北京后也四处寻找郎中问方子,不得,急火攻心竟失了声。
班主倒了。
此时的燕南秋看着比在渝州时更阴郁了一些,常豫庭知道陆承言心疼,自己看着也心疼,除了每天早上带着他出早功,便不再允许他多言,嗓子能少用就少用。
“你说他是咱们的福星公子。”文承许红着眼眶看着躺在床上的陆承言,“为了他,咱们戏班子都快散了。”
陆承言听到这话瞠目而视,心里又急又气但是说不出话来,翻身下炕找来纸笔写道:我知道你早就想把秋儿赶走,他若走了我就带着他一起走。
“你这是作甚!”文承许直摇头,“我知道他是个好苗子,那也得看命啊。”
陆承言继续写:相信我,他熬得过的。
可是陆承言撑不住了,入冬后更是一天不如一天,身子日渐消瘦虚弱,没多久就去了。临终前还紧紧攥着燕南秋的手,声嘶力竭地说:“我们秋儿一定会成角儿的,再忍忍。”说着又拉住常豫庭,道:“阿庭,我对不住你,你是少班主,你要多多帮衬秋儿,切莫让他走了歪路。这个班子迟早是你的,莫要为了抢班夺权伤了和气。”
最后一刻他掏出一张药方塞到常豫庭手里,“再给南秋试试这个方子吧……”
门外的雪一直没停过,祠堂只剩孤灯一盏,燕南秋依旧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师父,您怎么就不等着看着秋儿成角儿这一天呢。”燕南秋红了眼眶,细细嘤语。
“是我害了您。”
常豫庭抱着大袄子一直站在祠堂门口候着,听着燕南秋抽抽搭搭的声他心尖儿都疼了。燕南秋素日里脾性孤傲,却又是个连哭都不敢放声的孩子。
“秋儿。”
燕南秋回头,见是常豫庭,猛地扎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常豫庭赶紧把大袄子给他披上。
“陆师父都看着呢,他一定知道秋儿成角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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