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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公交(上)
七月十四,中元节。
床头手机的震动嗡鸣像个恼人的苍蝇,固执地重复着。我却像被无形的巨手按在梦魇的泥沼深处,四肢沉重,眼皮黏连,无论如何挣扎也醒不过来。
又是那个该死的循环。
漆黑冰冷的禁闭室,散发着铁锈和血腥的腐味。粗重的锁链穿透身体的剧痛,盐水浇在绽裂皮肉上的滋啦声……还有阎晟那张妖艳近鬼的脸,凑在耳边,用淬了毒的低语一遍遍重复:“妹妹,是你自己动的手……因果循环……”
每一次循环,都像是重新经历一遍魂飞魄散前的绝望和冰冷。每一次,那根名为“自责”的毒刺,都更深地扎进心底。
直到一只温暖干燥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我硬生生从冰冷的深渊里拽了出来。
“小然!醒醒!快醒醒!”沈姨焦急的声音穿透梦魇的屏障,“你小叔刚打了个电话过来,急得很!让你去他那儿拿个东西!”
“什么东西啊……”我像条缺氧的鱼,大口喘着气,眼睛酸涩得睁不开,只想重新倒回那片黑暗的混沌,“不能让小叔闪送过来吗……”声音嘶哑得厉害。
“他没细说,只说要你亲自去一趟才知道是什么,好像挺要紧的!”沈姨不由分说地把我扯起来,塞给我拧好的热毛巾。
强撑着熬了个通宵、又被噩梦反复折磨的身体,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罢工。我揉着几乎黏在一起的眼睛,跌跌撞撞走进洗手间。镜子里的人简直惨不忍睹:双眼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眼下的乌青浓得能研墨,头发炸得像刚被雷劈过,整个人憔悴得像刚从坟里爬出来。
这哪里是玄门世家正当年的五小姐?分明是只被生活反复蹂躏的女鬼。
刷着牙,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我鬼使神差地起了个卦,手指翻飞,心随意动。
卦象初显——□□屯!
坎在上,险象环生,暗流汹涌;雷在下,震动不安,孕育艰难。这卦象如同新生命挣扎于泥沼,生机与凶险并存,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虽是大凶之兆,却并非没有一线生机,只是那生路……荆棘密布。
我看了一眼窗外愈发昏沉、仿佛要压下来的铅灰色天空,心头警铃狂震。糟了!得赶紧出门!
……
从小叔位于市中心的高档公寓楼出来时,天已彻底黑透。中元节的夜晚,整座南华市被一种潮湿阴冷的雾气笼罩,路灯的光晕在雾气中晕染开模糊的黄斑,街上行人稀少,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寂静。
我站在街边,看着手机打车软件上不断转圈的“正在寻找附近车辆”,烦躁地啧了一声。晚高峰加上鬼节,根本打不到车。
更倒霉的是,一摸脖子——空空如也!那串从小戴到大、压制我一身死气的黑紫玉石貔貅手链,忘带了!昨天想着换根新绳,顺手摘下来就忘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鬼节最忌讳半夜出门晃悠,尤其是我这种命格招邪的体质,还偏偏忘了最重要的护身符!爷爷生前千叮万嘱不能离身的东西……
这大半夜的,一个人也打不到车。幸好小叔家这片高档社区外不远就有个公交站。可这深更半夜的,郊区线路的末班车估计早没了。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算了,堂堂释家传人,总不能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大不了……就当加班了。
中元节的深夜,湿冷的雾气仿佛有生命般贴着地面流动。我蹲在空无一人的公交站台边,指尖夹着一张燃烧的黄符。跳跃的火苗舔舐着符纸,映照着站牌上斑驳的锈迹和模糊的「末班车:23:30」字样。电子手表冰冷的蓝光显示着:00:17。
符纸燃尽,灰烬飘落。就在最后一缕青烟散尽的刹那——
远处浓雾深处,传来了轮胎碾过积水的、黏腻的声响。
一辆车,缓缓驶来。
它的样式极其老旧,像是几十年前的产物。车身的绿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大片大片锈蚀发红的铁皮,如同溃烂的皮肤。车灯昏黄,光线虚弱地穿透浓雾,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最诡异的是,车头本该悬挂线路牌的位置,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用暗红色、仿佛尚未干涸的血液,歪歪扭扭写成的三个大字:
「黄泉路」
车身在寂静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缓缓停靠在站台边。车门“吱呀——”一声,带着刺耳的摩擦音打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之风扑面而来——混合着铁锈、淤泥、水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尸体的腐味。
司机整个人笼罩在驾驶位的阴影里,只能看到一个僵硬的轮廓。他的脖颈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近乎折断的角度歪斜着。
“上不上?”声音像是从漏风的腹腔里挤压出来的,干涩,冰冷,毫无生气。
我攥紧了袖中贴身藏着的七星铜钱短剑,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镇定。没有犹豫,我迈步踏上了冰冷坚硬的车阶。投币箱里,塞满了花花绿绿、面额巨大的冥币。几张纸灰随着我的动作飘起,粘在袖口,带来一阵阴冷的触感。
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接触不良的顶灯明明灭灭。零星坐着几个“乘客”。
一个穿着旧式暗红旗袍的女人,端坐在前排。她的坐姿很标准,但膝盖以下……空空荡荡!裙摆下是虚无的黑暗。
一个西装革履、梳着油头的男人,靠着车窗,似乎在打盹。但他的后脑勺……凹进去一大块,边缘不规则,能看到里面灰白色的、像是脑浆凝固后的东西。
最让我后背发凉的是角落里的一个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肮脏、棉花都露出来的布娃娃。她低着头,正用一根生锈的大头针和黑色的线,一针一针,极其认真地,把布娃娃的眼皮……缝起来。针线穿过布料发出细微的“噗噗”声,在死寂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我沉默着,压下心头的寒意,径直走到倒数第二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里的温度低得吓人,阴寒刺骨,像是开了强力冷气的冰库。我忍不住微微蜷缩起身体。环顾四周,心里有些疑惑:鬼节百鬼夜行,这车上就这么几只?不太正常。
身旁的空位突然凹陷下去——有人坐了下来。
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雪松和檀香尾调的气息,极其微弱地冲淡了车厢里的腥臭。这味道……很特别。
“这位先生,”我没有转头,目光盯着车窗上对方模糊的倒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车厢的寂静,“这趟车,不是给活人坐的。”车窗倒影里,能看到他戴着金丝眼镜的轮廓。
倒影里的男人似乎轻笑了一声,镜片在昏暗光线下反着微光,声音清冽悦耳,带着一种沉稳的磁性:“你不也在车上?”
我心头微动。他转过头。
金丝细边的眼镜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眸深邃,如同蕴藏着星河的寒潭。剑眉斜飞入鬓,眉骨深刻,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如削,淡粉色的薄唇嘴角自然微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气质清冷矜贵,五官的每一处都像精心雕琢过,组合在一起,俊美得近乎有冲击力。岳明琅也算得上帅哥,但比起眼前这位,少了一份沉淀的俊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时光的疏离感。
更奇怪的是,这张脸……我竟觉得莫名熟悉?心底深处像是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古井,泛起一丝微澜,转瞬即逝。
压下那点异样,我开口问道:“这位先生,你这是要去哪儿?”目光扫过他考究的黑色风衣领口,那里别着一枚造型古怪的银质胸针——图案像是两条相互缠绕、首尾相衔的锁链,透着神秘。
“终点站。”他的回答简洁,声音很好听,如同玉石相击。
“终点站?”我扯了扯嘴角,带上一点警告的意味,“先生,我劝你还是早点下车吧。刚刚的话不是吓你。尽早回家,方为上策。”这车是阴阳两界的摆渡灵车,我命格特殊才敢搭便车。他阳气这么盛,待久了就是黑夜里的明灯,活靶子。
他看着我的眼睛,那目光似乎能穿透镜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低头笑了笑,金丝眼镜链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这里打不到车,我也只是图个方便。看来姑娘是道中人?”他注意到了我的警惕和话里的门道。
“不敢当,”我摆摆手,尽量让自己显得像个混江湖的半吊子,“边缘混口饭吃,求个自保罢了。”家族流放,低调为妙。
“萍水相逢,也算缘分。”他伸出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交个朋友?我姓顾,顾容也。”他的手掌宽大,掌心干燥温暖,带着薄茧。
“释然。”我轻轻握了下他的手,一触即分。那点熟悉感在接触的瞬间似乎又清晰了一分,可搜肠刮肚,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里,确实没有关于“顾容也”的任何记忆。
车子猛然一抖,像是轧到了什么巨大的坑洼,剧烈颠簸!我没坐稳,身体被惯性狠狠甩向前排硬座的靠背!眼看额头就要撞上那坚硬的塑料,一只温热的手掌及时垫在了前面。
“唔…”我的脸撞进一片带着清冽雪松气息的柔软里。
我刚想道谢坐好,顾容也却突然坐了过来,紧挨着我,一手迅捷而有力地按住我的头,不让我起身,同时低头凑近,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紧迫感拂过我的耳廓:“别动,别出声。”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我瞬间绷紧身体,所有感官提升到极致!有东西来了!而且是冲我们来的!
“咱们兄弟几个好不容易趁着鬼门大开,一定要喝个痛快!”粗嘎嚣张的喧哗声伴随着浓烈的劣质酒气和刺鼻的戾气,如同污浊的浪潮般涌上车厢!
“那可不!大哥,我听道上说,鬼节的阴气最重,正适合哥几个修炼!吸几个生魂,抵得上苦修十年!”
几个面目狰狞、浑身缠绕着浓重黑气的恶鬼摇摇晃晃地走了上来。他们穿着现代的破烂衣服,但脸上保留着死前最后的惨状:有的半边脸塌陷,有的脖子扭曲成诡异角度,有的胸口还插着半截匕首。眼神浑浊,充满了贪婪和暴戾。显然是在阳间作祟归来,虽未成气候,但数量不少,而且带着强烈的攻击性。
鬼门大开,出来的可不只是想家的善类。这几个恶鬼不难对付,麻烦的是车上原本就有的那几个“老住户”,他们身上的气息更沉,更危险。我暗暗握紧了袖中的铜钱剑。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道冰冷、黏腻、如同毒蛇般的视线,穿透了车窗,牢牢地锁定了我!猛地望向车窗外——
站牌下,浓雾边缘,那个阴魂不散的寿衣老妪又出现了!她佝偻着背,拎着那个破旧的大篮子,咧着裂到耳根的嘴,无声地冲我笑着,枯瘦的手指缓缓竖起,贴在乌黑干瘪的嘴唇上。
不要说话?
再一眨眼,浓雾翻涌,她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但那无声的警告和冰冷的恶意,却如同跗骨之蛆。
我收回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和顾容也对视一眼,无声交换了警惕。他镜片后的眼神深邃,看不出太多情绪,但按在我肩膀上的手,传递出一种沉稳的力量感。
恶鬼们还在大声嚷嚷,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精瘦、贼眉鼠眼的鬼抽动着鼻子,像猎犬般在空气中嗅探着。突然,他脱离了队伍,摇摇晃晃、目标明确地朝我们后排走来!他蜡黄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疑惑和贪婪的表情。
“瘦猴,你干嘛去?那边有姑娘啊?”一个满脸横肉的恶鬼怪笑着起哄。
瘦猴没理会同伴的调笑,径直走到我们座位旁站定,腐烂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带着惊讶和不确定:“小然?”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那张带着死气、眼窝深陷的脸,努力在记忆中搜寻。高中时后排那个总是睡觉、偶尔打架、被老师勒令大家远离的……周烨?
“我跟你……”我指了指自己,又指指他,带着疑惑,“认识?”
“我是周烨啊!”他似乎有些激动,又有些局促,习惯性地想摸后脑勺,手抬到一半又放下,“高中的时候,我整天坐在后排,老师让你们别跟我玩的那个……坏学生嘞!想起来了没?”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记忆的闸门被撬开一丝缝隙。周烨,高中时的小混混,成绩一塌糊涂,打架斗殴是常事,但也不是全然的坏。记得有次校外混混勒索班上的书呆子,是他带着人把对方打跑了。后来听说高中毕业没多久,就卷入了帮派火拼,横死街头。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重逢。
“小然,你怎么也在这儿?”他往我这边凑了凑,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脸上带着点他乡遇故知的感慨,“你也……”话没说完,他的脸色骤然大变!腐烂的眼珠瞬间瞪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你……你是活人!?”尖锐的声音因为惊骇而变调,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刺耳!
他张嘴就要朝后喊:“老大!这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感觉背后的衣服被轻轻贴上了一个东西,带着微弱的暖意。顾容也的声音几乎贴着我的耳朵响起,低沉而迅速:“隐藏气息的黄符,能暂时遮掩我们的生气。别慌。”
一股无形的、如同水膜般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我,隔绝了自身散发的活人阳气。
“好,多谢!”我微微点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周烨的惊呼已经引来了那群恶鬼。为首的老鬼推开挡路的鬼,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破旧工装,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划到右嘴角,眼神阴鸷狠毒,浑身缠绕的黑气最浓,显然道行最高。一群鬼簇拥着他,如同众星捧月。
“哟呵,瘦猴,遇到活人了?”刀疤老鬼推开挡在前面的周烨,贪婪的目光像刮骨刀一样在我和顾容也身上来回扫视,最后牢牢钉在我脸上,伸出枯槁如树枝、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几十年了,老子都快忘了活人是什么滋味了!细皮嫩肉的,阳气一定很足!”他的气息腥臭扑鼻,带着浓重的怨念。
那沾着污垢的指甲就要碰到我的脸!
我嫌恶地向后仰头,胃里一阵翻腾。
顾容也的动作更快!他一把将我搂住护在身后,宽阔的肩膀像一堵墙隔开了那令人作呕的气息。他冷眼盯着刀疤老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冰刃,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别乱来。”
刀疤老鬼被当众驳了面子,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冷了几分。周烨急忙上前一步,拦在老鬼伸出的手前,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谄媚又惶恐的笑:“老大老大!误会!误会!这是我朋友!这是我朋友的对象!给个面子,给个面子!他们就是普通人,没什么道行,阳气也弱,吸了也补不了多少……”他语速飞快,试图平息老鬼的怒火。
刀疤老鬼阴测测地扫了周烨一眼,又看了看被顾容也护在身后、看起来“柔弱无助”的我,以及顾容也那副清冷文弱的样子,最终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哼!算你小子走运!管好你的朋友!”他狠狠地瞪了周烨一眼,带着一群骂骂咧咧、不情不愿的小弟,骂骂咧咧地往后排挤去。
周烨松了口气,后背的衣服似乎都湿了一块。他冲我飞快地、极其隐晦地使了个眼色,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警告。路过我身边时,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急促地说了一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找机会快下车!”说完,赶紧低着头跟上了那群恶鬼。
危机暂时解除。顾容也搂着我坐下,我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沉稳的节奏透过衣料传来,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感。他的体温比常人略高,驱散着车厢里刺骨的阴寒。这本该是言情小说里感情升温的暧昧桥段,但身后那几道如同实质的、冰冷黏腻、充满贪婪和恶意的目光,时刻提醒着我们身处怎样的险境。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动作自然,带着无声的安慰。
低头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目光深邃专注,仿佛要透过我的瞳孔看进灵魂深处。按在我手臂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摩挲着。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左眼那朵曼珠沙华似乎也在这种注视下微微发烫。我轻声问:“怎么了?”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
“你的眼睛,”他轻声笑了一下,移开目光看向前方昏暗的车厢过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欣赏?“挺特别的,很好看。”他似乎对那朵摇曳的曼珠沙华印记格外关注。
“谢谢?”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讨论这个?
“别担心,”我试图缓解紧张气氛,也拍拍他结实的大腿,感受到布料下紧绷的肌肉线条,“非必要情况,他们不敢轻易对活人动手,否则鬼差不会放过他们。我们……”话没说完,我的目光猛地被车窗外吸引!
前方的站牌下,那个阴魂不散的寿衣老妪又出现了!她佝偻着背,拎着那个大篮子,头颅随着公交车的行驶轨迹缓缓转动。浑浊空洞的眼眶,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车窗内的我!
我敛去所有表情,冷眼回视。
她看着我,裂开没有牙齿的乌黑口腔,露出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笑容,然后再次慢悠悠地、极其清晰地竖起了那根枯瘦的食指,贴在乌黑的嘴唇上。
又是“嘘”?
没等我想明白这重复的警告意味着什么,她的身影再次被浓雾吞没。
车子晃晃悠悠,窗外的景色在浓雾中模糊成一片片灰暗的色块。颠簸的节奏如同摇篮,加上一夜未眠和精神的高度紧张,一阵难以抗拒的困意如潮水般汹涌袭来。我强撑着沉重的眼皮,最终还是败给了疲惫,意识沉入一片混沌。
这一次,梦境终于不同了。
我站在一座依山而建、气势恢宏的古老宫殿的望台上。寒风凛冽如刀,卷起细碎的雪沫。放眼望去,延绵的山脉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天地间一片苍茫的银白,纯净而肃杀。一个穿着圣洁白色祭司长袍的长发男子,背对着我,倚靠在汉白玉栏杆处,眺望着远方的雪峰。他的长袍袖口和下摆,用璀璨的金线绣着繁复玄奥的图腾,像极了《山海经》中记载的某种神兽,在雪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
我推开通往望台的厚重雕花木门,木质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提起繁复的裙摆。
男子仿佛听见了声响,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被一层柔和而朦胧的白光笼罩着,看不清具体的五官轮廓,只能感受到一种温和而悲悯的气质。他向我张开双臂,姿态自然而熟悉。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他跑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和眷恋,扑进他清冷的怀抱里。他立刻收紧手臂,将我牢牢拥住,下巴轻轻搁在我的发顶,低沉而温柔的嗓音带着一丝叹息,在我耳边响起:“你来了。”他修长冰凉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拇指缓缓地、带着无限眷恋地摩挲着我的眼下肌肤,“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他的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和无奈,“他在等你。”
谁?谁在等我?
“释然!醒醒!你怎么睡过去了?”
“醒醒!快醒醒!”
顾容也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明显的焦急,穿透了梦境柔和的屏障。整个梦境空间开始剧烈地震颤、扭曲、崩塌!望台、雪山、宫殿……如同被打碎的镜面般片片剥落。那个怀抱我的男子身影也在光芒中逐渐变得透明、模糊。
在意识彻底抽离的最后一瞬,我只听到他温润如玉、却又缥缈得如同叹息的声音:
“回去吧……”
“释然!”
我猛地睁开双眼,心脏还在为梦中的景象狂跳不止。顾容也的脸近在咫尺,他好看的眉头紧紧拧着,镜片后的眼眸里满是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我迅速坐直身体,甩掉残留的困意和梦境的余温,警惕地扫视四周。车厢里的气氛似乎更加压抑了。
顾容也凑近,压低了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已经路过了好几个站,车没停。司机一直在往前开,路越来越偏僻,周围连路灯都没了。我怀疑他不对劲。”他指了指窗外,浓重的黑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吞噬了所有景物。
我心头一紧:“他们该不会是一伙的?为了什么?”鬼门大开,鬼差分身乏术,正是厉鬼害人夺魂、增长道行的好时机!我们两个活人,尤其是阳气旺盛的顾容也,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大补药”!
他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后排的方向:“后面那几个老鬼还在盯着我们,像鬣狗盯着猎物。符箓的效力在减弱,我们要在它彻底失效前找机会离开。”
不能再等了!我深吸一口气,迅速从袖中抽出那柄从小叔那儿“顺来”的宝贝——七星铜钱剑。剑身由七枚流转着温润光泽的古铜钱,用浸透了朱砂和秘制药液的红色丝绳紧密编织而成,小巧玲珑,只有巴掌长,却蕴含着至阳至刚的破邪之力。我将它反手藏在袖中,冰冷的触感让我心神一定。
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站起身,准备走向司机位。顾容也站起身时,极其自然地、无比顺手地牵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薄茧,完全包裹住我微凉的手指,力道坚定。
我一愣,抬头看他。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侧脸线条紧绷,神情专注地盯着前方,仿佛这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无需解释的动作。
“愣着做什么?”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声音低沉平稳,“走啊。”手上却微微用力,将我拉近他身侧,呈一种保护的姿态。
压下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我应了声:“好。”任由他牵着手,两人像连体婴般,谨慎地穿过狭窄的过道,走向驾驶位。
走到司机挡板处。顾容也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清冷礼貌:“师傅,麻烦前面方便的地方停一下,我们下车。”
司机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僵硬地握着方向盘,脖颈保持着那个扭曲的角度。
“师傅?”顾容也提高了一点音量。
就在这时,司机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那张隐藏在阴影里的脸终于暴露在昏暗的车厢灯光下——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如同泡胀了的馒头般的脸!嘴唇乌紫,眼睛浑浊无神,嘴角却像被无形的钩子拉扯着,越咧越大,一直咧到耳根,露出白森森的、不属于人类的尖利牙齿!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如同野兽盯着垂死猎物的残忍和贪婪!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声音扭曲变形:
“你们……谁也逃不掉!”
车子猛地一个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巨大的惯性将我们狠狠甩向前方!
砰!
车子停在了荒郊野外!窗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车灯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乱石嶙峋、杂草丛生的荒地!死寂得可怕!正是卦象显示的险境!
后排瞬间炸开了锅!鬼气暴涨!
“活人的味道!好香!”穿西装的男鬼猛地抽动着腐烂的鼻子,浑浊的眼珠死死锁定我们,尤其是我的左眼,发出兴奋的尖啸,“是那个左眼有花的丫头!抓住她!”
符箓彻底失效了!浓郁的活人气息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
顾容也猛地攥紧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绷和急切,如同最后的警告:
“别看他们!”
“你瞳孔里的曼珠沙华……在吸引饿鬼!”
啪!啪!啪!
车厢内本就接触不良的顶灯,在几声刺耳的电流爆响后,骤然全部熄灭!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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