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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四十一）
又下雪了。
婉儿从前很喜欢这样的雪花，总觉得天地间的一切纷扰都能被这静谧的雪花覆盖，入目之处，只有风、花、雪、月。
然而今日的雪却不同往日的雪。往日的雪纷纷扬扬，斯斯文文地飘洒在四处，堆出秀气而单薄的一层，恰似婉儿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女子，安静美好。今日的雪却格外狂暴，大片大片地打下来，顷刻间便压满了道路，狂风偏还要在这时候卷着大雪飞舞，置劣境于更劣处。
这劣境无端地令婉儿想起了过去相似的夜晚，她曾在这样的夜晚与小奚相互依偎，也曾在这样的夜里与韦欢对弈谈天。
而今人还在，天却已经变了。
婉儿默默地闭了下眼，一手按着窗，一手取了杆，慢慢将窗放下，回身时武曌已披衣过来，高大的背影在灯光映下微微佝偻，白发被灯光映衬，染上一层柔和的黄色，略显浑浊的双眼一对上婉儿，便绽出些许精亮的光来，却并不显锐利，看上去反而出奇地柔和：“在想什么？”
婉儿微微垂了眼，一手搭着武曌，扶着她慢慢向内走：“想那一年陛下病重，太子妃为陛下绝食祈福。”
武曌微微一怔，也垂下了眼，手抚在婉儿手上，淡淡道：“为朕祈福的人多了。诚心的不止她一个。她祈福，也未必就纯是为了朕。”
婉儿亦淡淡道：“若她这样，还不算诚心，陛下怕是要让人切腹剖心，才能算是诚心了罢？可人若切了腹、剖了心，便活不成了，陛下要这死人的诚心，又有何用呢？“
武曌脚下一顿，手微微一抬，四根手指在她手背上一弹：“阿婉！“
婉儿不理会她，扶着她到床边，自去取巾帕敷洗过，一面替她擦手，一面慢悠悠地道：“陛下自问，若换作陛下，该能有几分诚心？——不必易地而处，只消陛下想想婉儿，想想陛下自己待婉儿的诚心，婉儿若病了，陛下愿终身茹素，为婉儿祈福么？”
武曌面色微变，更不悦地唤了一句“婉儿”，婉儿便不再说，一语不发地替她擦洗过，待要唤小奚进来服侍自己洗漱，武曌已先接过巾帕，在盆中一浸，捏起来滤了水，向她脸上便擦：“谁说我待你没有这等诚心？我是不愿你作此诅咒。白日我也并非不愿从你之议，不过此事既因你而起，韦欢必对你心存芥蒂。眼下虽还能按捺，若是日后…“她住了嘴，两眼带着打量看过来，这是她惯常的姿态，近来更是常以这一套动作——话只说一半，若有所思地斜眼打探，等人自己开口。
婉儿镇定自若，并不发言，两手伸出，去接巾帕——武曌也任她接了，次后便捧了盆来，奉武曌低头漱了口，端开水盆，回来时见武曌已除了外袍，倚在床沿，一手搭在额上，闭着眼，慢慢道：“这些人，一个都不叫我省心。“
婉儿不答，跪坐在她身前，自下而上，替她将夹衣解开，解到上面时欲弯腰站起，武曌在半道握住她的手，盯着她道：“阿婉。“
婉儿微微垂下头，收回手，自理了一绺散发：“太子在外多年，骤然回都，复立储贰，看似名正言顺，实则根基不稳，长子莫名获罪，横死邸中，更损威望，若是太子妃再获罪而死，这储君之位，怕是危在旦夕。却不知陛下心中，更属意嗣魏王、梁王，还是周王？“
武曌眼角一动，目光终于不再柔和：“他是朕的儿子，有朕在，谁敢动他！“
婉儿淡淡道：“你在时，固然无人敢动，可你若不在呢？周王在都多年，无有恶名，朝臣多寄予厚望，梁王多年经营，又是武家宗室，太子呢？太子除了是你的儿子，还有什么？”
武曌不自然地垂下眼 ，手蜷入衣袖中：“纵如此，太子的成败，也非是区区一个韦欢能左右的。”
婉儿不语，只是缓缓直身，收拾褪去的衣衫，她做这事时武曌便皱眉沉思，待她放好衣裳回转来时还只沉默不语——却一手扯着她，迫着她同向床上躺了。良久之后，才道：“让周王旦在都中留守。巡幸之事不停，太子、太子妃、太平，都随朕去。”沉吟片刻，又道：“梁王留下，嗣魏王及诸宗室也去。”
婉儿闭着眼，状若不闻，武曌自顾自思索了一阵，又叫了一声“阿婉”，不闻回应，探身来看时，才发现婉儿心情不佳，手搭在她手臂上，迟疑地唤“婉儿”，婉儿闭着眼道：“困了，睡罢。”
武曌却不肯就睡，复向她臂上一揉，轻声道：“并不是我不肯听你之言，只是兹事体大…”她又习惯性地停住，婉儿闭着眼，都能想象出她斜视打探的模样，然而这一回她很快便敛了这习惯，低声下气地道：“也不单是为你，也是有许多别的因由…你若生气，我便为你吃几年素好不好？”说话间挨着婉儿慢慢躺下，脸贴在婉儿颊边，呼吸贴着婉儿吐出来，热热地灼人，手又向婉儿身上搂去，半是强迫、半是撒娇地拉扯，口内有三分娇嗔、三分威赫、三分遮掩、一分心虚地唤：“阿婉！“
婉儿叹了口气，睁开眼，偏过头，看她：“阿曌说得都很对。我并没有生气，只是在想，公主这一时发了病，不知什么时候能好。”
她的脸终于微微地变了色，真心地皱了眉，垂着眼，叹息般地道：“太平。”
直到这一刻，婉儿才重新找回了些“阿曌”般的踏实感，伸出手去，搭在她手上，轻轻一拍：“阿曌。”想起王仙仙与王德来报信时的脸色，微微闭眼，深深一叹，紧紧地抓住了枕边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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