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讥之
丁懿,这个名字是我妈给我起的。
每每说起“我妈”这两个字,我总觉得拗口。
我妈文化程度不高,顽性难驯,连勉强撑到初中的前九载光阴都是铺张浪费。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人,偏想给我取个能显出文化水平的名字来。
在她看来,笔画越复杂就越高级,就越显得取名的是个货真价实的文化人。所以她翻遍中华字典,找了个她自己也不会读的字。
当然,字典里绝大部分的字她都不会读。
这女人给我取了个名叫“懿”。
至于“丁”这个姓,是随她,噢不对,应该说是随我外公。
从小到大,写这个名字着实浪费了我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每每考试,看见“姓名”那一栏,我就知道我已经输在起跑线上。
所以我从识字开始就在想,我怎么就不能叫“丁一”呢?跟“丁懿”读起来不就差个平平仄仄的音调?
后来,我以“凡事往好处想”的乐观主义去看待这件事,其实挺感谢我妈那女人开恩,装逼有个度,没给我取个46画的“龘”字,这让我感受到了一丝牵强的母爱。
这名字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我妈,我的母亲,在那个年代就很开放又叛逆,按我外公的话说,她像头拉都拉不回来的母驴。
牛仔套装松糕鞋,烈焰红唇大波浪,对于她来讲,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
这位女性秉持博爱与性开放的理念,几乎与每个瞧得过去的男人都会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深入交流,这场交流堪称火花四溅欲*仙欲*死,非常符合三十年后当代年轻人敢爱敢恨的风格。
虽她一向坚守“片叶不沾身”的自保原则,但在茂密的草堆中滚来滚去,还是很难不出事儿。
某天,这名芳华刚及十八的少女,平坦的小腹里被留下了与某个男人激情过后的纪念品——我。
至于那位“某个男人”,也就是传说中的我爸到底是谁,这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候选人实在太多,每个皆有可能中选,但谁肯给你套个“便宜老爸”的帽子呢?
听我外婆说,我是我妈蹲在某个公厕拉屎的时候崩出来的,在血流成河和屎尿浑浊的沟渠里,瘦得像个早产儿的我扯着个喇叭嗓子,毫无预兆地来到这个世上。
就这样,我妈未婚先孕的丑事,被女婴那一声刀划玻璃似的啼哭昭告天下。
再后来,她就走了。
不是死了,而是走了。
月子没坐满她就认识了个男人,那男人北方的,黄河以北,到南方来捣腾商货,在老鼠横行烂菜叶满地的街上邂逅了正四处浪荡的我妈。
两个人干柴烈火一眼万年,对视即上床,在此等火山爆发式的罗曼蒂克之下,那女人一如既往的前卫,来了场与陌生人的闪电式成婚,外加说走就走的文青式私奔。
这下好了,我本来就没个有名字的爹,这下连个不靠谱的妈都没了。
不知道那个女人临走前有没有给尚在襁褓中的我一个额头吻,我想大概是没有的,毕竟她恨我,毕竟我是她人生的污点。
谁会去亲吻一个污点呢?
她就那样走了。
一走,就带走了我所有本该拥有的温柔母爱,带走了我对母亲所有的美好幻想,还有我看过的一切文学或影视作品里,所有对母爱的伟大赞颂。
对于这样一个母亲,我并不想记得她,可悲的是,每次写名字的时候,我都没办法不想到她。
包括现在,黑板上那个“懿”字的一笔一划,都像是我在悄悄地喊“妈妈”。
***
班主任还挺照顾我的,见我身子短个子矮,把我安排到第一排座位去。
走去座位的时候,我的余光悄悄在教室里打了个转儿——
教室前面的黑板从中间拉开,露出一台巨大的电子屏幕,真先进,像沙扁镇那种地方,连台电子设备都少见。
黑板报很精致,有个脑袋占了半边黑板的巨型卡通人物,不知是哪位有才的大触画的,好看得我没忍住张开嘴型做出个“哇”。
教室两边墙壁挂着名人名言,一边是庄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另一边是爱迪生,“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
爱迪生这句被捡漏的话误导了很多人,其实还有后半句:“但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都重要。”
明明这两句合起来才是完整版,人们却总是切掉后半句,以此来自我欺骗。
——大概是他们心里清楚却又不想承认:很多时候,先天的东西就是比后天的努力要有用得多。
两边又大又干净的窗户束着淡绿色的窗帘,时被拐进教室作客的轻风吹得微微拂动,看上去像是窗外的风景在撩拨苦闷的学子。
清晨时分,从窗外照进蓬勃的阳光,看上去有点像雏鸡身上的绒毛,浅黄浅黄,照得整个教室明晃晃亮堂堂。
我想,以后在这里的日子,肯定也是很明亮。
***
在座位上坐下来,我放下书包,开始整理东西。掏出崭新的文具和书本,我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干净的桌面上,挪了挪屁股,这椅子四角平齐,稳稳当当。
我心情甚佳。
悄悄瞄了眼同桌,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
即使我们一样剪着短发,她的发尾也是往上翘的,像个时髦的洋娃娃。
我觉得吧,她趴在桌上垂眼看书的样子,又很像我们村口那只常年卧在瓜棚上晒太阳的白花猫。
能跟这么漂亮的女生当同桌,我当然高兴,于是敲敲她的桌面,热情而有礼貌地跟她打招呼,“你好呀,我叫丁懿,以后多多指教。”
我还说,希望我们以后能成为good friends。
但我判断她的性格应该是非常害羞,并且酷爱学习,因为我叫了她好几次她都没搭理我,只是一直看着手里的书页,不看我。
于是苦闷的我拿出课本,与爽朗大方、潇洒不羁的李白先生做朋友,与他来场掏心掏肺的促膝长谈——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扰……”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乘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
读完几轮下来,我不仅背下了,还跟着这位李先生遨游天下名山大川,探讨人生深奥哲学,共鸣阵阵,感慨滔滔,感觉自己颇有诗仙那种不被外物所牵绊的洒脱心态,豁然开朗。
简单来讲,就是打了鸡血。
再后来那一周里,我发现这个班里的同学好像都挺害羞的,或者是心无旁骛地搞学习——
因为我来了这里将近一个星期,还是没能交到朋友。
某天,一位长得很高的男同学路过我的座位。
没记错的话,他好像跟我一样,也是姓丁。
他从我前面慢悠悠走过的时候,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
“一个地方出来的人,一个狗样。”
那态度,像是某位爷对街边某个小叫花的一声鄙弃,不扔钱就算了,还兜起锦纹绣花的青靴踹上一脚狠的。
教室里人声鼎沸,唯独在那一瞬,从他嘴里出来的这样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尖锐地刺开所有喧嚣的吵闹声,一字不漏地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虽然我并不是很懂这句话的意思。
“啊?”我像只狗一样地抬头看他。
可那人根本没在我座位前停留,只是散散慢慢、直直地走过去了,一眼都不屑于看我。
我天生有强大的自我安慰功能,想来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于是我想,或许他这句话并不是对我说的,毕竟我们又不熟,我跟班上所有人都不熟。
何况,他那句话也没有指名道姓呀。
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没几分狗样,倒是有几分人样。
***
重点中学不愧是重点中学,学习节奏尤为紧张,一天排的课比沙扁镇那破中学一周排的课都要多。
同学们那种“没有学到死就往死里学”的态度,渲染得好像每天面临的形势都特别严峻,收拾收拾就能随时上战场一样。
时间都好比泡发了的海绵,所有人都往死里拧挤,几乎不放过一丝可压榨的水分。可即便是这样,班主任还是会涨着个大红脸,扯着个驴嗓天天对同学们喊——
“高考的形势多严峻你们没点数吗?!都给我紧张起来!!”
“其他学校竞争多激烈你们不知道吗?!一分就是万人之差!!”
“你们这届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没有之一!!”
“.…..”
以至于隔壁班班任总是找过来,制止他说:“四班胡老师,你声音小点,吵到我们班上课咯。”
很快班上就来了个摸底考,语数英加文综,班级初始排名比我预计的要差一些——“28”。
有不少同学为此松了一口气,觉得新来的插班生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前十几年的考试中我一直称雄称霸,从未跌落第一神坛,岂料摸底考的结果一出来,我就像落第的书生那般大失所望。
但天生属小强的我并没有因此多气馁:失败不要紧,最重要是反思。
我审了一下卷子,主要是英语差劲,毕竟沙扁镇的小孩都是小学五年级才开始学英语。
还有地理这一科是硬伤,可能是我天生方向感欠缺,辨认东西南北每次都要在心里默念“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像我这种从小镇高中上来的,基础自然比不上大城市重点中学里的学生,但“勤能补拙”这四个字是旷古真理,配合上我还过得去的智商,要崛起其实不难。
就是这样一场毫不重要的摸底考,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淡淡的转折点,使十六岁的我燃起一颗灼灼的狼子野心,还有一双纵观全局的金睛火眼。
身体和灵魂同仇敌忾,大脑和双手揭竿而起,誓要在九月底的月考中一鸣惊人。
从那日起,丁懿同学书桌的右上角处,多了一张被透明胶带粘得死死的黄色便利贴,上面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几行秀气小楷——
“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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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出场了,但要在下一章才拥有姓名。。。
其实这篇文不止走言情向,还算是女主视角剧情向
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