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撰录

　　三
　　午后天气沉闷，青岚又抱着书，伏在石桌上沉沉睡去了，雾气昼伏夜出，自打修成人身，虽不畏骄阳，但中午他总会犯困，书生瞧见了，微微叹了口气，把他抱起来挪到床上去了，青岚头两回还猛然惊醒不好意思，日子一长逐渐也惯了，被抱起来依旧冗自睡得酣甜——书生身上的气息是他熟悉的，也代表着安全。
　　说来也好笑，话本里山中鬼魅为穷书生添香暖被的福利，书生一个也没享着，反倒兢兢业业地从识字念书教到人情世故；勤勤恳恳地从一日三餐伺候到日常起卧，虽然是分开起卧。
　　每个人对于时间的感知都是不同的，比如青岚，数百年如水般淌过，连鞋底都没打湿，如今日子终于有了厚度、重量和真实感；比如书生，自打青岚在侧，时常感觉时光飞逝，他终归在等着大比之年进京谋个功名，若青岚愿意，随他一起，自然再好不过，情之一字如同暗线，一旦生出便成锁链自甘被禁锢束缚，可惜青岚什么都不懂也不必懂，一只妖需要想什么将来呢？
　　书生爱的是他的懵懂天真，恨的也是他的懵懂天真。
　　转眼冬至，再往后便要落雪了，书生问青岚跟不跟他下山采买，往日书生若要下山便自去，青岚从未说要跟着去，今日书生问了，他竟然眼睛亮闪闪地好像很兴奋的样子问：“我也可以下山的吗？”
　　书生避过他灼灼的眼光笑道：“你已修成人形，自然是可以的。”
　　原来青岚自山间生出后，数百年来从未离开过此山，早年道行低微自然是不能下去，后来听多了其他妖物说人间如何险恶，是不敢；如今听书生谈古论今多了，话里话外皆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千奇百怪，恣意斑斓，青岚不禁神往，但他想起山下游荡的天师高僧依旧存几分惧意，因此从未向书生提起下山看看的事。
　　今日书生问起他也藏不住自己的向往，红着脸兴奋又期盼的表情看得书生不禁扼腕叹息，早知青岚想去早该带他去，想想带着一只天真无邪的小妖在街市上，啥也不懂，啥也好奇，只能扒着自己的袖角东问西问的样子，何其可怜，何其可爱。
　　撇去这突然爆发的恶趣味，书生提起带青岚下山，另有自己的私心，他近日结识了一位沈官人，与他萍水之交却倾盖如故，此人早年间数次落第，不欲再下场，转头倚着家境不坏做起了生意，这些都不打紧，只是这位沈官人身边跟着一位胡贤君，偶然间说岔了才知道那位也不是凡人，况且两人举止亲密，书生看得眼热，青岚似是认定情只在男女之间，总不开窍。也许还是见得太少了，书生这么想。
　　两人下了山往镇上去，一路渐入繁华，青岚见了这许多的人，两旁皆是未曾见过的摊贩楼房，又新奇又有点害怕，书生把手伸过去道：“怕就拉着我。”青岚依言握住他的手，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走。
　　恶趣味得以圆满的书生笑得春风满面，一边带着青岚四处采买，一边告诉他路上那些他没见过的都是些什么，逛至近午时，书生带青岚来到一家酒家门口道：“我有两位朋友，约好了中午一道吃饭，你随我一起去，”又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不必害怕，这两位当中有一位，也非凡人。”
　　青岚闻言点点头，既然是书生的朋友，见见也无妨。
　　二人一道上楼，小厮引着他们进了雅间，甫一进门，青岚便嗅到空气中有一丝妖气，转过屏风，便看见桌前端坐着两个人，一个着红衣，凤眼斜飞长眉如绘，一个着白衣，气质沉稳唇边带笑，皆是十分标致，自然也十分相衬，青岚却无暇看他们配不配，他凑到桌前嗅了嗅，问道：“你是狐狸？”凤眼的那位一眯眼问道：“你是小无形？”
　　青岚初成妖的时候，整个云海山都震惊了，大家都是成精最少几十年的妖怪了，或是山石草木或是飞禽走兽，不说有血有肉终归有形有影，从未听说过雾气也能成妖的。
　　等整座山的妖都免费参观完刚成妖的这团小雾气，“小无形”这个名字也传遍了全山——雾气天生地养，约等于无父无母无家无族，那么长辈赐名是没可能了，小雾气自己还是一团混沌眼睛都半睁不睁的，话都说不出来，更别提给自己想名字了，于是“小无形”就这么叫了下来。
　　白衣男子站起来向书生一拱手道：“白暮，”又向青岚道，“这位想必就是青岚小兄弟了，久仰。”青岚慌慌张张直起身子还了一礼却不知如何称呼，求助般望望书生，书生上前道：“沈清兄，青岚头次下山，礼数不周，勿怪，”又向那红衫男子道，“胡兄难道与青岚相识吗？”
　　狐狸一挥衣袖道：“都别文绉绉的了，叫人牙酸，都坐下罢，他也是妖，我也是妖，同出自云海山，相识有什么出奇的，不过他何时改了青岚这个名字，还怪好听的。”
　　于是四人坐下叙话，书生把与青岚相识之事略说了几句，又问狐狸“小无形”是个什么典故，沈清虽未插话，眼里还是好奇的，狐狸只好在记忆里翻翻找找，把“小无形”的由来说了一遍。
　　要话当年，还得感谢青岚乃是雾气化形，有水汽浸润便可生长，当初凄凄惶惶一小团，趴在溪边阴地里好几年才长大到可以四处流动，他但凡是个什么别的妖，早被吃得骨头渣都剩不下了。
　　青岚自己多半是忘了初生时候是何等光景，书生听得心里酸酸涩涩，在桌下轻轻捏了两下青岚的手，青岚不解何意，扭头向他眨眨眼，书生摇摇头，但手却不肯放，只听狐狸接着说。
　　此后因为小无形无形无影，雾气飘飘荡荡看不出表情，日日混在山间寻常雾气中，妖族中渐渐传出他无心无情的谣言，小妖怪不敢跟他玩，大妖怪看不上他，如此游荡数百年，狐狸说得轻描淡写，书生却不住地心疼，这么好的一个青岚，无人照管，无人疼爱，虽然早先青岚说过一些，青岚却不如狐狸细致，他也不若此刻上心。
　　谈话间店家上了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多是荤腥之物，书生担心青岚吃不惯还想唤人再加些素菜，谁知道青岚闻着香味开开心心地提著便上。
　　原来初识时，青岚一句不吃肉书生记得牢靠，而且身居寺庙，跟着和尚日日清粥小菜，青岚吃得有滋有味，他竟以为青岚当真是不吃肉的，其实青岚不过是不食生肉，何况青岚餐风饮露吸纳灵气也可维生，陪书生喝粥不过是学个人样儿，又久居山中，各色菜肴闻所未闻，更别提想吃了，今日才正经尝到人间滋味。
　　四人吃了没两口，忽然有人叩了叩雅间的门，书生问是谁，那人便回道是沈老爷家的，沈清起身去开了门，隔着屏风只听到那人低低地说了句夫人请您回去，沈清就拉着那人走远了，狐狸听到“夫人”二字脸色便沉了下来，青岚想问又不敢问，看看书生又看看狐狸，憋得十分辛苦，书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道：“你且吃你的。”
　　谁知沈清去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没回来，狐狸性情火爆脸上带相，碗筷勺子摔得叮当作响，书生便起身：“也许沈兄被绊住了脚，我去看一看。”青岚不敢一个人对着狐狸，立马拽着他的袖子跟着一块儿出去了。两人围着酒家上下转悠了一圈都不见沈清，问过小厮才知道人已经上去了，于是二人又往回走，方到雅间门口便听得里面一人在说：“君君，你我二人夫妻情深岂是他人能阻拦的。”
　　另一人啐道：“谁和你是夫妻？好不害臊！”
　　青岚瞪大眼睛扭脸看看书生，书生促狭地笑着问：“早说过了，你懂什么夫妻？”随即推门进去了，狐狸早听得他们的动静，举着酒杯小口呷酒也不说话，沈清招呼他们快坐，又连连致歉，只说家中有事扰了大家的兴致。
　　青岚是团雾气，无形无影自然也不存在性别，人好分男女，动物他可就抓瞎了，况且狐狸在山上时他未见过狐狸的化形，直到今日看见这长身玉立的两位翩翩公子他方才知道，狐狸居然是个公狐狸，不过一开始书生说是见两个朋友，他一时没联想到狐狸因何下山的事儿上去，现下想起来，不免吃惊。
　　他把这两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也想不出来，两只公的是如何做的夫妻，狐狸看他上看下看的十分不悦，悄悄传音训他，他也不大怕，还问狐狸两只公的如何做夫妻，不想自己道行不过关，竟是直接问出来了。
　　狐狸再多千年道行也罩不住这样孟浪的问法，所幸包间里两个人都心怀鬼胎，两只妖又一个懵一个气得做不得声，一时间悄然无声，空气重得令人发紧。
　　狐狸猛地一拍桌子喝问书生：“能不能管管你的人，上桌吃饭说的都是什么话？！”书生不由得在心里恨声道，八窍通了七窍，这可还不是我的人呢！但面上不显，只把赔罪的话不要钱般铺了一桌子，沈清听了狐狸的话跟书生对了个眼色，书生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狐狸在一旁嗤笑：“无心无情的东西，你这罪可有得受了。”
　　青岚虽然不大通人情世故也知道狐狸这话是说的他，但他刚刚才闹出个大乌龙，这厢书生还没代他赔完罪，他又不敢再回嘴，憋得十分辛苦，只好把菜多吃几口。
　　书生在旁边看了只能暗暗叹气，无心无情几个字贴给青岚看来是不冤的。
　　四人勉勉强强把饭吃完，皆纳闷是不是没选对吃饭的日子，一顿饭吃得状况百出高潮迭起，沈清忙着和狐狸解决家庭内部矛盾，书生忙着给青岚普及分桃短袖之美，四人迫不及待挥手作别，在酒家门口各向东西。
　　沈清与狐狸暂且不提，单说书生这边，书生先正色向青岚强调了闺房问题闺房解决，绝不可以当面问别人夫妻怎么做的生活常识，接着就开始从弥子瑕说到董贤，(并且当场购买龙阳话本好几本作为科普读物(是作者瞎说的，他没买))。
　　男子相恋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鲜有美满结局，书生搜肠刮肚挑挑拣拣地讲，青岚却一脸茫然，他今天先看了好多新鲜有趣的凡人之物，又被狐狸人妖恋的竟然是个男子打了个措手不及，现下还听了长串的陈年艳史，简直目不暇接，一路恍恍惚惚连被书生牵到了山下都泯然不觉。
　　山路崎岖难行终于让青岚回过了神，他脑子里转了半饷的那些“史上知名同性相吸爱好者”暂退一旁，打了半天架的“什么是夫妻”和“怎么男人也能做夫妻”也赢得了珍贵的休战时期。
　　此时已近黄昏，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把拉着书生往大路边上的林子里钻，书生手里还大包小包的提着东西，一时不妨差点被树枝挂花了脸。
　　“你这是要去哪啊？”
　　“别问了，快跟我来。”
　　两人在密密的树林里穿行，七扭八拐地，不过片刻竟到了一处十分开阔的平地，青岚十分骄傲地回过身伸平双臂向他展示：“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哦。”
　　青岚的背后是一片壮阔的云海，云海山自山腰起，缥缥缈缈云雾遮罩，黄昏落日柔美多情，在他身后逐渐沉入云中，印得那云雾红黄如锦灿，翠波隐现其中，飞鸟起而相和。
　　此般美景，而你在其中，让人如何能不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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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岚和书生俩人对眼色
　　青岚目瞪口呆看看书生，啥？
　　书生面无表情给他夹菜，来，多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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