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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母
我妈妈去世的那天,我正巧莫名想起那句:“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和我妈妈并不很熟,她会帮我整理床铺,帮我做早饭,心血来潮会有别的需要用到烤箱的零嘴,或者网购的贵一些的巧克力。我平时一直待在房间里,不怎么见到她。孩童的印象里我妈妈是个很凶的女人,有一些娇气和任性,气到头上会对爷爷翻白眼,管教我急了会很大声地吼叫,有时也动用威胁。之后在我沉迷于网络的很长一段时间,妈妈变成了一个温和到温驯的妇人。她开始关照我的起居,任劳任怨地帮我递水果和牛奶,尽力满足我无理的央求,手忙脚乱地修葺我懒惰的摇摇欲坠的生活的砖房。那个操劳一辈子的奶奶口中的“不会照顾人”的妈妈从碌碌而无谓的生活里消失,新生的和蔼而有时俏皮、细心而有时逗我的妈妈如此清晰而理所当然地覆盖了原先模糊的记忆,模糊的记忆在此时此刻被我试图用确切的文字勾勒而出,所以我明白,那份真实的关于童年的妈妈的记忆,已经彻底不复存在于人间。我今日近乎心血来潮、毫无安排地写下这一段回忆录,她便也毫无缘由地、被人心血来潮地抹杀了。
我努力回忆是否有一个转折点。像妈妈曾经教我做压轴题一样,我一个一个把记忆里因生锈而变形的铁片书签翻找出来。我初中的一个暑假妈妈去西藏转山,剪下一绺头发拜了个红袍金框眼镜的中年胖喇嘛做师傅,精神上信仰了藏传佛教。我一直以为是宗教磨平了她的棱角,我不懂佛,但知道他做什么好像都是笃定而轻轻而笑着的。也许他就这样笃定而轻轻而笑着拂去了她最后的恣意和一腔热血,以及模模糊糊那一腔热血愿去奋斗的目标和理念。但今日我忽然想到,也许转折点就在妈妈不再是一个妈妈的女儿的那天——或者那段日子。外婆死在妈妈结婚后曾经睡的那张床上,到了那间房间的窗帘不再拉开而床头橙黄的白炽灯如长明灯时时亮着,妈妈便睡在外婆边上,爸爸带着他们的两个女儿住在隔壁。我总是将门缝下透出的橘色灯线和病痛的呻吟联系在一起,可是妈妈已是妈妈,她没有木门为她抵御疾病逐渐击溃一个人的景象;她说外婆的死一遍一遍地、清晰细致得如同制作完成的电影般在她的脑海里回放,她也曾喜爱记日记,却始终没有勇气只是简简单单把画面改写成文字。也许她畏惧悲伤,也许像我现在所说那样,她畏惧将外婆心血来潮地抹杀。我更愿意相信第二点。
妈妈去世时,我正好跨过成年的界限一个月零三天。她死得很突然,听说刚刚和同事打完招呼就猝然倒下去,在救护车上已没了任何生命体征。数不清的同事发来中年体我看着有些肉麻和做作的回忆录,说“晴天霹雳”,“她和蔼而微笑的脸庞”,“不敢相信孙姐”,“怎么会?怎么会!”,云云。爸爸的兄弟和我的爷爷奶奶连夜赶往我的家里,我感到门外每一次开门和新的声线的呜咽都裹挟着一丝躁动不安的、企图将浪涛冻结的寂静,寂静逐渐充斥了整个客厅,随后透过门缝溜进我的房间,隐隐有什么大家尽力在保护、填补的东西随时随地有可能爆裂得一发不可收拾。连从来寡言的外公也红了眼眶,妈妈的弟弟和外婆死的那天哭得一样投入和大声,我很同情他,我知道外公已患上肺癌,虽不如外婆那时候无力回天,但倒计时的沙漏的轮廓早就分明地悬在回神的刹那眼前所见的恍惚之中,他也许不出几年就只剩下他的妻儿。我的妹妹被奶奶抱到旧家,她还是个孩童,只能用哭声表达自己的心情,因此也没有人特别在意她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我并不十分悲伤,因为我们并不熟。我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三天,拒绝接受一切荒唐的慰问和安抚。我最讨厌的就是无端而神经质的安慰:“别慌”,“别害怕”,“想哭的话就哭出来”,我想要恶毒地朝每一个未曾和我有分毫联系的前来吊唁的陌生人怒吼:我不慌,不害怕,不想哭!我第一次锁上门(这有违家规,但时至今日连我的爸爸也敏感起来,于是没有试图纠正我的任何行为。),如同颓废的假日一般成天刷着社交软件和视频网站,看蹉跎时间的搞笑视频和图片,捂着嘴巴不让自己的笑声漏到恶心的啜泣声泼洒满地的客厅。这诚然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我不再为浪费光阴的举动而感到愧疚,也不会有人来谴责我任何,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我一口玻璃渣子咽下食道的一切绝望、懒惰、恶毒展现出来而被视作理所当然。我没有和哪怕最亲密的朋友说这件事,因为我知道知情之后他们必定得绞尽脑汁想出安慰我的创伤的法子,这于她于我都是一种叫人疲累的负担。我终日板着脸,庆幸我不必再耗费体力强迫自己贴着微笑四处走动,也终于能享有因忌惮而专门为我预留出的清净和孤独。我的妹妹的悲伤直接而放纵,与她一比我简直和人渣无异,放到社交网络上我大概是日后会成为变态连环杀手的人,但这是我的过错吗?人们既然能体谅性取向的异常,自我认知的异常,智商的异常,身体的异常,为什么没人愿意原谅我不合时宜的平静?
我和妈妈并不熟,因而直到现在我依旧认为她的死只不过是少了一个无偿爱我愿为我付出的保姆,以及一个重要的经济来源。死亡是再无见面和创造新的记忆的可能性,但原本我们之间就没有多少相处的时间和美好的记忆,归根结底我并没有损失什么。——爱?我从不曾爱过什么,我也无法容忍我爱上任何自己控制之外的人物。——被爱?但我已经习惯无人爱我的世界,或者我从不曾真正理解过爱,因而从未发觉过爱。
唯独深夜里哀泣的时刻,是有一日我偶然听见了很小的时候妈妈唱给我的摇篮曲。在更小一些,于是眼泪也更加充沛、能被随意挥霍的年纪,我经常回想起那一小段旋律而兀自感伤,想象无数种失母的可能性。在那个寂静早已散去、我若不及时继续藏起自己的颓唐就会显得令人厌倦的夜里,我一遍一遍地播放那首舒伯特的摇篮曲,正如妈妈一遍一遍播放外婆的咽气。我哭得很伤心,越哭越爽快,不再为了那一段曾为妈妈而哭的年轻时的记忆,而是为了“我竟这么可怜”。但我并不为此感到自怜,却从中看到一种畅快和得意:我失去了母亲,同样也失去了哪怕一小部分的平庸。我想起曾经看陀思妥耶夫斯基:读地下室笔记的时候早已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一个人躺在床上啼笑皆非,感觉自己逐渐腐烂成一滩烂泥。曾经的预感终于如此强烈而明白地应验,我一会儿为变得特别而哭,一会儿为自己想明白一切而哭,一会儿为不甘心事情竟如此简单而哭,于是我渐渐陷入被泪水淹没的梦乡。凌晨时我惊醒了一回,梦里尽是深蓝,我从梦里又哭进现实,抹干眼泪再度回到梦境。清晨的阳光瘙痒难耐,我却只能记得自己终于有一次从梦中哭醒,为这一份新奇的经历而感到自豪。
从那以后,我一次也没有梦到过妈妈。
读到此处诸位大约都已认定我是个冷酷无情的可悲的家伙。好吧,我在此请求各位的宽恕:我的母亲活得好好的,去世的是我的嬢嬢。我的心里平静无波,却也无能为力,直至一周之后看见堂弟捧着新买的仓鼠和家人坐在一块的抓拍照片,他的神情平静又落寞,似乎说着什么,哀伤才毫无征兆地造访了连我都不知存在与否的心房。堂弟比我小三岁,我往日见他,都带有着独生儿子的顽皮和幼稚。我想再度见面他定然大不相同了。我怜悯他,又有些嫉妒。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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