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之诗

作者: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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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OL.3


      如每一个清晨,我数着落叶,任哥哥载着缓缓地穿过那条穿行了无数遍的胡同。在胡同的半腰杆上,车子突然泄完了气,哥哥下车一看,原来是车胎扎在一枚大头钉上了。

      “我想我们需要补一下车子,上学可能会迟到,要跟老师诚恳地道歉哦。”

      “好。我保证在三钟之内提前背出一片两千字长的课文,让她不会那么生气。”我俏皮地说。

      哥哥的笑容中完全写着“相信”两个大大的字。他重新推起车子,准备到前边的岔路口修车子,大概还要走十五分钟的样子。但这似乎更方便我数落叶,那些叶子在我的鞋底下噼里啪啦地清脆地作响着,在我刚擦拭得干净的红皮鞋上又溅上一层薄薄的枯黄的尘埃。另我奇怪的是,无论在尘埃中走多长的路,哥哥的鞋子都依然未染纤尘。衣领与裤脚也是,在阳光那样刺裸的注视下都从未暴露过丝毫的尘粒,只淡淡地散发出一股肥皂水的清香。

      哥哥是个过分爱干净的男孩,一切企图潜遁在他视线中的琐碎的脏物都会引起他的不舒服,如果我偶尔邋邋遢遢的,一贯温和如水的他也会发脾气。

      前边忽然野马似的跑来一辆黑色的摩托车,巨大排气管排出的毒气将地上的落叶烧成一片枯黑。它似乎是刻意挨着我的身体奔来的,我使劲往哥哥怀里躲了躲,它与我擦边而过,恰到分寸地只溅了我一身尘埃,却未有一丝一毫的刮擦。但是摩托车在后边又急调了个头,然后晃晃悠悠地停在我们的面前。车上的大家伙摘掉了他的偷窥,原来是十年。

      十年是哥哥哥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也和哥哥读同一所大学。印象中他总是穿着那身黑色紧身皮革,额前的刘海藤蔓似的耷拉得很长。他是个异常帅气的男生,还足比哥哥高一个脑袋,也比他大一岁,五官雕塑似的挺俊,肤色麦子般的饱满。他的身上闻得出两极交叠的混合式的矛盾气息,颓顿却又明朗。

      十年的家里很有钱,爸爸是搞房地产的,但他从小就不学无术,不好好学习,又跟个混混似的在外头闹事生非。我到现在都依然不明白,他和哥哥,无论是性格,喜好或则家庭都那么大相径庭,怎么会成为朋友。我承认我不是那么喜欢十年,但他却还总爱把我当成猫咪一样的随后抓来抓去的。

      “讨厌!你打算让那头野蛮的大犀牛撞断我的腿么?我还要跳舞呢!”我生气地对他大吼。

      “大犀牛?”十年逗趣地笑了,说:“小姐,你连摩托车都不认识啊?这可是最新款的进口名牌‘雅马哈R6’的,够酷吧?”

      “切!在我看来,现在的车子的素质多少也会受主人的影响,主人那么野蛮,车子自然也文明不到哪边去。瞧瞧,又黑,又臭,又笨重的,不是犀牛是什么?”

      “真无理的定论。”十年扫了一眼哥哥推着的那辆瘪了车胎的老爷车,鄙笑道:“照你这么说,车子的状况也多少能反应一点主人的素质咯?瞧你们那破车子,又烂,又破,又难看的,是不是他的主人也就这等货色啊?”他的眼从我的身上挪开后又是直瞧着哥哥去的。

      他这是在污蔑哥哥。

      “你……不许你这么说哥哥!”

      “喂,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我发现只要一撞上这家伙,我一天的好心情都会搅成一锅子泥,又臭又烂。

      “好了,十年,别再欺负她了,上课迟到了。”哥哥终于替我说了一句话。

      “切!真不愧是兄妹,护得这么牢……这家伙就交给我吧,我保证十分钟之内把她丢到教室里。”

      十年又一把拎起我丢到后车座上,然后替我扣上一顶足以塞下我两个脑袋的大头盔,在我还天昏地暗地转着扣歪的头盔时,他已经把哥哥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我戴正了头盔,才得以露出我的眼睛,他宽阔的背大山一样的挡在我的眼前。

      “你……怎么可以对可爱的小姐这么无理?!”

      “别乱动,摔下去可是丢人命的事。”

      我往旁边一看,同车道的汽车都在飞快地往后倒退,后边还追着一个交警,我们的车子就像一头受惊的犀牛,蛮横地撞开那些个小的车子,又在那些更为蛮横的大个子中间灵活地穿动。和十年在一起,随时都该有送上自己性命的觉悟,但我又总不是那般能悟得透彻的人,所以对于自己福禄的自信便湮灭了一切对于灾祸的恐慌。

      闭上眼细细地感受那速度,仿佛自己的每一根长发都在安稳的水平线上被拉成断弦,听得到风与发梢撕鸣的弦音。

      他果真即时的在十分钟之内将我送到了学校,只丢到校门口,便又发动了车子,一奔就奔得很远。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是欣赏十年的那份潇洒的,他似乎永远孜孜不倦地追逐着什么,迫不及待得在下一个望不到的路口磕碰得浑身伤痕,再归来时却又换上了那副轻巧而又傲慢的姿容。

      我总以为那是“风”才该有的姿度。

      今天是周一,有升国旗仪式。学校都需要统一穿校服与校鞋,我还算是个乖学生,一年四季都穿校服——其实也是因为除了校服外就没其他衣服穿,但是我从不穿校鞋,一年四季都是那双红皮鞋。我非常喜欢红皮鞋,一穿上它就不停地想跳舞,像极了一只美丽的红蝴蝶。在我的床底下有十六双红皮鞋,整整齐齐地依次叠放着,那光泽陈旧得泛了黄,却依稀能倒映出这十六年来延宕在那抹红之中的参差的流光,沉甸甸地在我欢逐而过的生命中盛放出一路明烂的童话。爸爸说这些鞋子在我刚出生时妈妈已经替我买好了,所以这也是我对于母亲最珍贵的回忆。

      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哥哥患有面孔失认症,那是种很奇怪的病,他总无法再记得前一天刚见过的人的脸,尽管他试着通过一个人的走姿,发型,声音和体形来记忆一个人,但是那些匆匆过往的人还是如枝头繁复叠缀的落叶般,渐渐地辨不清了,又渐渐地随风飘得很远。所以哥哥总不敢和人交流,怕把人忘记,他说忘记是比回忆更无助的事。但他通过我的红皮鞋记住了我,通过爸爸额头上的皱纹记住了他,又通过十年那一身皮草记住了他。

      我常常担心地问他,当我有一天脱下红皮鞋时,哥哥也会忘记我么?

      他笑说,小傻瓜,对于你们的记忆不是靠特征来维系的,而是用心,那就像是心脏不可缺失的养料,如果有一天将你们都忘掉的话,我想我的心脏可能也会因为养料的缺失而停止跳动。

      但即使哥哥这样说,我也不敢冒险将鞋子脱掉,因为我想要那份记忆如水般源远流长,不会出现分秒停滞的裂痕。

      所以周一的一清早,我惯例地被老师罚站到了操场边的榕树下。然后老师一整天都会把我忘在那儿,我就蹲在那儿数一整天的落叶,直到它们在我脚上堆起一个个小小的墓冢。

      到傍晚时,手边递来两个面包和一罐可乐,我抬起头,是严颜。严颜是高三的学姐,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非常优秀,在学校里学习和体育都几乎是全能的,也有很多人喜欢她,但我知道她只喜欢哥哥一个人。

      严颜是学校的纪检部长,每天傍晚都会在校门口执勤,那正是哥哥来接我回家的时间。我会每天都把她向哥哥介绍一遍,然后她朝哥哥笑得很淡,很淡,淡得宛若秋天白色的太阳花,那样的笑容是另我这个女生见了都会觉得心动的。我常偷偷地从她眼中采下一缕绢缎般柔软
      的光,在握上哥哥的手时又偷偷得绕到他的指尖,擅作主张地牵了他们的红绳。然后似乎灵验了似的,哥哥陌生的眼中会漾出明丽的柔波,而我就像是一只偷腥成功的猫咪一样,一个劲地暗自窃笑。

      严颜是我唯一舍得将哥哥交给她的女生,尽管除了每天傍晚日复一日陈旧而又崭新的邂逅外,她与哥哥便再没有过多的交集。但我喜欢她。

      “你还真是小傻瓜,让你罚站你就真站了一天啊?饿了吧?”

      我接过面包和可乐,说:“谢谢学姐,可我不是在罚站呢,是为了数落叶,正好有一天的时间数落叶。”

      “咦,那数了多少了呢?”

      严颜是唯一一个不会对我“怪异”的举动发表主题为“匪夷所思”的评论的,还觉得这是未泯的童真,十分可爱。

      “刚好被你打断,又记不得了。”我故作嗔怪的说。

      “那真不好意思,作为补偿,我帮你一起数吧。”她也蹲下身,一起数,像是一个陪孩子玩乐的大人,露出返朴归真似的童颜。

      我是有些讨厌被当作小孩子看待的。一嘟嘴,一屁股坐下来,大大地啃了口面包,说:“学姐,你还真无聊呢。”

      “哟,你这丫头还真难哄。”

      “呐,学姐,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

      “你喜欢哥哥对吧?每次见你看他都含情脉脉的样子。”

      她从耳根开始漾开一片粉红,但刚撞到鼻翼,又急急地潜退了回去。

      “瞎说什么?你哥确实是个看起来挺不错的家伙,但是对他也只是纯粹的好感而已。”

      “那不纯粹的好感是什么?”

      “你这丫头欠抽是不?”严颜握了拳,假意揍我。

      “揍了我你就永远不知道让我哥喜欢上的方法了!”

      “你还瞎掰?看我真揍你!”

      这会她真把我按倒在草地上好一番蹂躏。

      落叶在身下被一阵大风吹起,耳边传来一阵忧伤的钢琴乐,浪潮般的从远处层层叠叠地翻涌而来,风又将它断断续续地打碎,那四散的弦音溅落在枯叶温雅的锯齿上,似提琴的撕鸣与远处的钢琴续谱起另一场更为悲阔的二重奏。

      这弦音我是分外熟悉的,它总是令我感到无端的悲伤,仿佛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凌乱地哭泣。
      我害怕听到这琴音,但却又如同是装了发条的娃娃般,一听到便想开始不停地旋转。

      我抬眼望去,果然是哥哥。他坐在学校的圆顶上,独自弹奏着钢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得清一袭白色的风衣覆没了他身后温煖的霞辉。

      “世纪,那是你哥哥么?”

      那袭风衣的白在严颜的眼中摇漾如一片浩瀚的潮。

      风中,很多人都如她一般,以一种仰望的姿态望着哥哥,而他的那份盛大的孤独却在他们灼热的仰望中更无边无垠地蔓延开去。

      “嗯。”我骄傲地对严颜点点头。

      我跑到圆顶下边,合着弦音慢慢地旋转起来。

      哥哥,记得妈妈送给我的那个音乐盒么?那里面也有一个穿着红舞鞋的娃娃,也在这样忧伤的钢琴曲中旋转了十六年。而我就是你音乐声中的娃娃,我心脏的每一声跳动都合着你十指间孤独的旋律,跳尽了十六个春夏与秋冬的丰歌,跳尽了那燃放了一整个世纪的未尽的童话。

      所以,学姐,我才迫不及待地想将哥哥赠送出去。我知道他试图将孤独隐藏在温暖的笑容之后,却又总是一不小心落进我明净的眼中,在那儿繁花似的灼烧。他一个人是孤独,而我和他,就如同是弦律与娃娃的组合,是千百倍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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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VOL.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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