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星空

　　陈小草当天不出剑的理由有很多。

　　首先，这是谁的剑？没有人是生来佩剑的，这可能是他的，也可能是别人的。至于别人的剑为什么到了他身上，这是另一个问题。

　　其次，为什么要出剑？陈小草在这半个月以来，没出过剑。他自始至终都在思考自己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人，拿他认字读书来说，他便可能是一个诗人。单凭一柄剑决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陈小草认为这不公平，且没准备好。

　　剑代表着暴力，流血，死亡。他现在活着，但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杀过人。如果抽出这柄剑，发现剑身上刻着：“陈小草，已杀356人，128只兔子。”这对于一名诗人来说，难免有点难以接受。

　　陈小草在思考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的同时，也在思考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丁灵这样闲得屁事儿没有的人。

　　这几天里，丁灵总会到他房间来，灌输一些《一名剑客的自我修养》《行凶后逃亡路线指南》之类的奇怪知识。丁灵这个女孩儿有时温柔，有时暴躁，她讲话时很温柔，她发现陈小草没听自己讲话时就会动手，而动起手来简直比传说中的刀魔陆见童还要暴躁一万倍。

　　今天丁灵坐在一楼讲述《天下剑客史》时，抬起头，发现陈小草又没有听她讲话，而是看向了另一边。她气冲冲地正要动手，却忽然发现陈小草的目光非常专注。

　　丁灵不由被这样的目光所吸引，从而也看向另一边。

　　那里一瘦一胖两个看上去喝多了的人正在对峙，身边一群人围着看热闹，像是要打起来一样。

　　瘦的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你到底会不会使剑？使剑用的是腕力！”

　　胖的一张脸快气成了尖嘴猴腮：“你这厮，净不懂装懂，使剑分明用的是臂力！这可是我家世代相传的！”

　　瘦的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世代是教书的。”

　　胖的摆摆手说：“文武不分家嘛。”

　　瘦的说：“这样好了，既然我坚持腕力，你坚持臂力，那我们干脆直接决斗。”

　　胖的说：“好！决斗就决斗！”

　　瘦的说：“你赢了，我就砍掉自己一只手。我赢了你就砍掉自己一只胳膊。”

　　胖的说：“你大爷的，凭什么这么决定？况且传闻征服了桂城的山贼头子，谢辰，人家下山抢劫时候就说过使剑用的是臂力！”

　　瘦的慨叹说：“我去，大人物不愧是大人物，下山抢劫还要顺便开场讲座的吗？”

　　胖的说：“当然了，那可是雄踞一方的大高手！人家说的话你凭什么不信？喂，你们说对不对？”

　　看热闹的人纷纷附和：“对对对，今儿您做东那当然您说的对。”

　　“不对。”

　　忽然有人开口，大家都静下来。

　　丁灵饶有兴趣地看着不禁开口否定的陈小草。

　　“不对？怎么不对？哪里不对？再说你谁阿你？”胖的指向陈小草大声呵斥道。

　　陈小草皱着眉，像是在回忆什么，自言自语起来：“谢辰练的是类似铁布衫的功夫，本身就根本不会使剑。”

　　场面又陷入寂静，紧接着爆发出哄堂大笑，胖的更是笑弯了腰：“听听，居然有人说谢辰不会用剑！谢辰威名响了二十年，连一丝的破绽都没被人抓到过，这天底下又有谁敢说谢辰不会用剑？！”

　　丁灵不由撇撇嘴：不过生活在这小小几座老城，从来都是消息闭塞，居然也有底气妄言天下。

　　“喂，你也不必强装，不妨说一说，你使剑是用腕力还是臂力？”胖的更加挑衅地问到。

　　“我？”陈小草忽然被问，愣了一下，又摇摇头，“我不会使剑。”

　　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但是，他也不是没有破绽的啊...”陈小草皱着眉，眼神恍惚，似乎努力在回忆什么，“谢辰虽说使剑，但剑术稀松平常，看上去就是向来凭刀枪不入力大无穷的□□取胜的。这个人用左手使剑，右手动作很少，并且少得稀奇，如果用点心去决战的话，应该很容易发现他的破绽在右腋下。”

　　陈小草自言自语越久，大家笑得就越大声。

　　但是当他说完，那群人反而没有一个人笑得出声了。

　　这一桌人是这几座相邻老城年轻一辈的富贵子弟，上层阶级通常会率先得到很多消息，比如因为资产还未清点完，便没有向百姓公布的一个秘密——谢辰不久前被人杀害了。

　　谢辰的尸体有两处剑伤。一处在喉咙，很短，很细，却很深，看得出来持剑者是一名剑术高深的剑客。至于另外一处剑伤，则出现在右腋下。

　　一些经验老道的捕快都不清楚为什么剑伤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今天这些小辈却似乎明白了一点。

　　这群人不再纠结是用臂力还是用腕力的问题了，瞬间打着哈哈没事儿人一样走掉了。

　　丁灵打断还在思考什么的陈小草，问道：“喂，你怎么知道这些？”

　　“哎？”陈小草纳闷起来，“我怎么知道？...难道不是你刚刚在讲的那本《天下贱人史》里的吗？”

　　“你这个贱人，那叫《天下剑客史》。况且里面都是些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人物了，谢辰可是当代的人。”

　　“我怎么知道，一定是你这些天有讲起过，谁叫你每天都给我说些剑客贱人的奇怪故事，现在反而要来问我。”

　　“贱人！”丁灵把书砸向陈小草，气呼呼走掉了。

　　陈小草留在原地，拿着书，难免有点委屈地揉着脑袋嘟囔：“我怎么了我...”

　　综上所述，陈小草与丁灵相遇之初，脑袋里是带着一个问号的。

　　反观丁灵，她如今已经投身于帮助病患恢复记忆的伟大医疗事业中。这让陈小草感到焦头烂额。而且用丁灵的话说，陈小草的担忧是多余的，因为失去记忆的是他，但认识他的人并没有失忆。

　　倘若陈小草之前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剑客，那么江湖上一定流传着他的凶名，存在着很多恨他的人。他的人生不能因为失忆而获得重头来过的机会。他必须要应付复仇，疲于奔命。在此之前，陈小草只能祈祷自己曾是个见义勇为的三好剑客。

　　陈小草为这番话所忧伤：他还年轻，却已被迫明白做一个恶人的苦楚...妈蛋呀，甚至还要去了解如何逃命。

　　但陈小草还是不愿出剑。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在这把剑出鞘之前，他是一个怎样的人，都有万种可能。但这把剑出鞘之后，答案便成为了绝对：好剑客，或坏剑客。

　　换句话说，丁灵局限了他的人生，本来问题应该是“陈小草是一个怎样的人？”，结果却变成了“陈小草是一个怎样的剑客？”

　　在丁灵眼中，陈小草则是一个省略号。比如最初陈小草在住户们眼里，是一个孤僻冷酷的人，但是在和陈小草接触后，却发现他是一个迷茫白痴的人。这个人身上埋藏着很多故事，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使丁灵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她想，如果把遇见这个人的阅历写下来，送到私塾，或许对失忆领域产生一些若有若无的帮助。

　　丁灵坚定认为陈小草是剑客的理由，除了那天的对话，主要体现在陈小草具备一个武林人士所有的特征：他的身材修长，眼中有光，动作利落，任谁都能看出来陈小草是一个练过武的人，偏偏只有这位诗人不承认。

　　为了使他承认，在那天之后，丁灵还趁着陈小草站在楼下喝酒时泼了一盆水。陈小草没有抬头，却及时躲了过去。

　　丁灵对此发表见解：“你看，你一定是一个剑客，不然你为什么会躲开？”

　　陈小草对着楼上怒说：“因为你在楼上朝我泼水。”

　　丁灵说：“可是只有剑客才能躲开。”

　　陈小草说：“丁灵，如果带着既定观念去观察一个人的话，那这个人做什么都没有用的。”

　　“小草阿小草。”丁灵无奈地摇头，“你什么时候才能直面自己呢？”

　　她又向楼下的张三三泼了一盆水，张三三立即惊呼道：“快来避暑阿，我这边下雨了！”

　　丁灵接着说：“陈小草，人不会无缘无故失忆的。你失忆后的样子，是有原因的。”

　　陈小草说：“什么样子？”

　　丁灵说：“之前你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代表了你以前是一个不相信任何人的人，或者经历了什么，让你变得对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

　　“哈哈。”陈小草心不在焉地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相面的。”

　　“或许我不应该接触你的。你应该按我刚看到你时的模样活下去，那就是真实的你：冷冷的，板着脸，拎着剑。”丁灵叹息说，“不然等你回忆起来，发现曾经的自己和当下宛如两个人时，你会很痛苦。”

　　陈小草说：“可我现在又什么样了？”

　　丁灵说：“傻傻的。”

　　陈小草摸着自己的脸若有所思说：“那还真是变化挺大的。”

　　丁灵说：“所以出剑吧，陈小草，你会找回曾经的记忆的。你要学会面对，哪怕你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凶手。”

　　陈小草说：“可是我出剑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丁灵说：“寻找自己。”

　　陈小草说：“但曾经有一个人告诉过我，出剑是为了寻找其他什么东西。”

　　没等丁灵问，陈小草已经陷入沉思，说这句话的人是谁呢？

　　这次他再也没有办法推锅给丁灵了。

　　这时丁灵说：“那就像这样，出去走走吧。你看，在对于一件事的讨论中，就算你不说，你潜意识也会给出一个答案的。这些没来由的答案自然会拼凑起你曾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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