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咖

　　下午六点，存荣路上，人头攒动。

　　钟悠见到了许正航。

　　许正航别别扭扭地背着琴包，站在中华食府的门口向正在走来的钟悠挥手。

　　他三两步走过来，一把揽过钟悠的肩说：“兄弟，今天晚上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了！”

　　钟悠：“对不起，我对有女朋友的男人没兴趣。”

　　许正航哈哈笑了两声：“哦～那，没女朋友的男人你就有兴趣了？”

　　“哎呦呵，又拿我开玩笑是吧？你还想不想学琴了？”边说边推开了许正航搭在自己肩上那只手。

　　“学学学，我订的二楼的包间，今天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我今天吃流食。”

　　“啥？！”许正航怀疑自己听错了。

　　钟悠：“我说爸爸今天吃流食！牙疼了一天了，中午饭都没怎么吃。怎么样，贴心吧，看你请我吃饭我就赶紧牙疼。啊，我真是个好爸爸。”“真的不是为了吃下午饭所以中午都没怎么吃然后把锅推给了牙疼吗？”“许正航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许正航：“我说你放心，爸爸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结果，钟悠还是饿了肚子。

　　时间要回到大约一个小时前——

　　十二块被切成正方形的牛肉饼安稳的躺在盘子里。金黄的外皮散发着诱人的光泽，烙得软嫩鲜香的牛肉馅鼓鼓囊囊的堆在切口处向外冒着热气。钟悠咬了一大口，热气随即在口腔里爆开，牛肉的香气缠绵于齿间，洋葱末的味道也恰到好处。一口咬下去，嘴唇边上沾了些许流油，香味直往脑袋里冲。

　　“嗯这家馅饼确实不...嘶！”还没享受了两分钟，钟悠的后槽牙就又开始使坏，弄得钟悠捂着半边脸忍受着牙齿一阵阵的酸疼。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美食的天敌，那一定是牙疼。

　　那颗牙好像故意和钟悠作对似的，馅饼的香味越浓，肚子叫的越厉害，牙就越疼。

　　“操。”钟悠忍不住低声骂了句脏话。

　　没办法，即使是作为客人，钟悠也只好边喝粥边眼睁睁看着许正航一个人把所有自己爱吃的菜都给包揽了。闲来无事，他在餐桌上就开始给许正航讲有关尤克里里的知识。许正航听了没两句就跃跃欲试，两人便飞速结了账找了个公园里没人的地方开始学琴。

　　秋天的傍晚很是舒爽，不热不燥清清凉凉正正好好的晚风悠闲的飘着。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有两个青年席地而坐，从树叶的浓影中不时传出一两声乐音，悄悄地散在星空里。

　　“尤克里里入门学习难度不大，像你这样脑子好使的学霸儿子学起来更应该不在话下。那个，嫂子的生日还有一段时间呢吧？”

　　“嗯，还有两个月。”

　　“足够了。”钟悠点点头。

　　他看了看许正航手里那把琴，应该是Bright Sun的BS—20C。对于一个新手来说，这把琴确实不错。不过若是和钟悠的那把比起来，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钟悠的UK，是之前钟广斌托朋友从海外带回来的夏威夷相思木面单。夏威夷相思木作为稀有硬木树种，现在已经禁止砍伐。市面上流通的大多是东南亚产的相思木，比如现在许正航手里那把。如今产出的真正夏威夷相思木都是以前储存的，所以价格不言而喻。钟悠手中的那把，还是漂亮的火焰纹路，是夏威夷寇阿相思树木中较高档的一种。

　　钟悠：“航哥，单板琴过度受潮面板可能会膨胀，你平时得注意保养。”

　　许正航：“嗯我明白。单板琴容易开裂或者变形对吧？这些简单的入门小知识我倒是了解了一些。”

　　钟悠上下打量了一下许正航持琴的姿势，注意到了他左手按的是民谣式握琴法。

　　琴、握琴姿势，从这些方面来看，许正航还是下了些功夫的。

　　“嗯，那先来说一下尤克里里的构造吧，”钟悠把他的琴竖起来正对着许正航，“从上到下依次是琴头、琴颈，琴身。琴头上这4个黑色的旋钮，是用来调音的。调音的问题我们一会儿再说。你看，琴颈上方这块白色的长条叫做上弦枕，下面这些部分呢都是指板,指板上方的是琴弦,指板上横着一条条的这部分叫做品丝。琴下身的这个洞是发音孔，琴弦连接的最下方叫做琴桥，琴桥上面白色的这部分比琴颈上的上弦枕要长一些，叫下弦枕。我这样简单说一遍你能记住多少就记多少，不要紧的。”

　　“嗯构造这部分我买琴之前就了解了。”

　　“我看你抱琴姿势挺标准的。这也在家度娘过了？”

　　“嗯，学过了。”

　　“那直接调音吧。”

　　“悠，其实，我在家也调过音了......”

　　钟悠：……

　　钟悠:“航哥，不如给我说说你都自学到哪儿了吧，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许正航眼睛飘向别处，认真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两天在家中所学:“我也没自学多少，除了刚才的调音，就是恶补了一下乐理知识，学会了识谱，F和弦Am和弦这种基础的，练了练和弦转换，还有一些技巧性的东西,像扫弦啦、切音这种也接触了一点......”

　　钟悠:“哎哎哎打住打住。你这不快把我要讲的东西都学完了吗？就凭你这自学能力，根本不需要我教吧？”

　　“不不不，”许正航把琴放在一边，“我需要你教我怎么弹。谱子我都打印出来了，《Despacito》，我感觉难度还挺大的，你一句句教我吧。”

　　“拉倒吧，该学的都学了，谱子你又不是不会看。干嘛浪费时间来找个半吊子老师当个小学生还一句句教？”钟悠突然感觉许正航并不是真要来找他学琴的，而是另有目的。混血大叔的第六感向来很准。

　　眼看瞒不住钟悠了，许正航干脆挑明了讲：“那个，悠，我直说了吧，反正本来今天的目的也不是要你教我弹琴。”他吞了吞口水，艰难的开口，“其实，是叔叔要我来的。钟叔叔。”

　　钟悠一顿:“我爸？他找你干什么？”

　　许正航:“那天下午，叔叔给我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和我聊了很久。”

　　钟悠明知故问：“你们都聊什么了？不会是关于我吧？”

　　“除了你还能有谁。”

　　钟悠：“老爷子真是的。我有什么好聊的。他操啥心啊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许正航一听这话坐不住了：“挺好的？隔三差五去看心理医生挺好的？吃安眠药才能入睡挺好的？还是让心理医生把电话打到家里来催你接受治疗这挺好的？要不是你刚好不在,你爸也不会接到那通电话，他也不会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居然有抑郁症！”

　　钟悠睁大了眼睛，他愣住了。他死死盯着许正航。他没想到爸爸居然已经知道了，还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兄弟。

　　一瞬间，他好像看到有无数朵天仙子从许正航身后跑出来，想要吞噬自己。他想逃，但那些龇牙咧嘴的花瓣绑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他想开口说话，他想喊救命，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花瓣上的紫色脉络让他恶心。它们包围了他，融入了他，渐渐化作一抹黑烟。青年呕出一口黑血，旋即天仙子也消失在了黑烟中。

　　周围又平静了下来。他看到许正航正奇怪的看着他。因为在许正航眼中，刚刚分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看到钟悠眼神空洞的立在原地，没有黑血，也没有邪恶的花。

　　钟悠放下琴，缓缓起身。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摩挲着左手小指上那枚戒指说:“呵，有就有呗，还能怎么样？”

　　他在硬撑。

　　“悠，”许正航的声音突然温柔了下来，“别这样。大家都很关心你。你爸自从知道了你有这个情况之后，就帮你找了好多这方面的专家，这次不在家也不是去出差，而是去国外见了一个联系好的医生。他跟我讲完这件事，我就一直在想着怎么见见你，好好和你聊一聊。悠，别倔了，咱们去接受治疗好吗？”

　　“不好。老子没病。”

　　“没病你去看心理医生？”

　　“我想找个人聊天而已。”

　　“找别人聊干什么，找我聊不好吗？”

　　“不好!就是不好!"钟悠突然提高了音量，“我爱找谁聊找谁聊，用不着你管!你说完了没有？说完抓紧滚蛋。”

　　许正航不敢再多言。他怕钟悠一生气转身离开，那就连沟通的机会都没有了。

　　昏黄的路灯下，几只小虫慌乱地飞着，树根下土壤中藏着的蛐蛐停止了声音，一只野鸟踩在瘦小的树枝上，一步一步好像能听见声响。

　　钟悠还在喘着粗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生气。也许是刚好被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也许是因为衣服被公然脱光让亲近的人看到了满身的伤痕，又或许是胸口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让人不得不生气。

　　算了，无所谓，不重要。

　　反正，让他走就是了。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许正航闻言却坐了下来，仰头看着钟悠：“悠，和我聊聊吧。我没想深究你为什么会这样，也没想惹你生气。我只是觉得你太苦了，应该把垃圾往我这儿倒一倒。”

　　“就算是不说话，也让我陪你待会儿吧。”说完，他自动往旁边走了两步，坐到了大树的另一侧。

　　钟悠没说话，只是拿着琴坐了下来。他和许正航就这样背靠着树相对而坐。两人中间隔着树，看不见的年轮里刻着不可跨越的时间。

　　“如果有酒就好了。男人之间没什么问题是喝一顿酒不能解决了的，如果有，那就喝两顿。”许正航想。他想问问钟悠要不要去喝酒，啤酒白酒鸡尾酒都可以，即使他自己根本就不会喝酒。

　　而一旁的钟悠，完全没有察觉到许正航的这点小心思。他头靠在树上，就这样抱着琴睡着了。

　　也许是太累了。

　　不过钟悠的睡眠一向很浅，许正航刚起身，他就睁开了眼睛。

　　相顾无言。

　　“不早了，该回家了吧航哥，嫂子还在家等你呢。”钟悠先开口。

　　……

　　“哎呀行了我没事，不用担心。”

　　……

　　“呃你不会生气了吧我刚才不是故意那么说你的，对不起啊。”

　　……

　　“哥，你能说句话吗？”

　　……

　　“算了，我走了。谱子你自己先练着吧，实在有不会的再问我。要不我送你回…！！”

　　钟悠被吓得一激灵——许正航竟一把抱住了他！

　　他动了动，想要挣脱，却发现许正航抱他抱得很紧。

　　“悠，其他那些都不重要。你才是最重要的。听我一句话，无论如何，你要好好的。别做傻事。”

　　钟悠笑了笑：“别担心，我还好。明天我就去看牙。”“我不是说这....”“哎呀走啦，这么晚了嫂子该着急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许正航不再多言。

　　也罢，开导钟悠也不急于这一时。

　　只要他不沉溺于深渊就好。

　　可惜，许正航这话说太早了。

　　在回去的路上，两人安静的坐在车里，听着车载音乐循环播放《Love The Way You Lie》。

　　“Even angels have their wicked schemes
　　（即使天使也有邪恶的一面）

　　And you take that to new extremes
　　（你变得极端）

　　But you'll always be my hero
　　（但是你一直是我的英雄）

　　Even though you've lost your mind
　　（即使你已经失去理智）”

　　“So maybe I'm a masochist
　　（也许我就是一个受虐狂）

　　I try to run but I don't wanna ever leave
　　（我想要逃走但是做不到）

　　'Til the walls are goin' up
　　（直到我们之间的高墙筑起）

　　In smoke with all our memories
　　（我们的回忆弥漫在烟雾中） ”

　　一切都消散在迷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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