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轮回

　　“妈，我喜欢男的。”
　　十二岁那年，李木子搬了把小板凳，郑重其事地坐在打盹的母亲旁边，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李梦缓缓将盖在脸上的杂志拿下来，一个月以来第一次与儿子对视。
　　“不用想这种理由骗零花钱，去和你小姨要去。”她伸了个懒腰，扭身打算继续睡。
　　李木子发现，母亲的肩膀在颤抖。
　　“其实你知道是真的”李木子没所谓地站起身，将小板凳放回角落，“你知道我没骗你。”
　　李梦还是没回身。
　　她没有觉得难以置信，只是有点呼吸困难，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忧成真了。
　　“……果然，我这种婆娘生的孩子一定不正常。”
　　李木子挑挑眉：“您不生气嘛？”
　　母亲的肩膀突然放松下来，紧接着她发出一阵笑声：“李木子，你妈再没用，你也么必要早熟得像个牛郎一样。”
　　她坐直了身子，依然背对着李木子，货架的影子打在她脸上，连她自己都看不清试衣镜中自己的表情：“有什么好生气的？不就是喜欢个男的吗，你妈啥都不喜欢不也活得好好的？”
　　李木子还是绷着呼吸，母亲不正视让他有些心虚。
　　“不过李木子，我劝你想想清楚，这个性取向到底是你觉得好玩还是真的有，”李梦起身整理促销货架，“不是说你和徐君卓和王政玩得就是你喜欢……还是说你真是对人家有欲望？”
　　还没等李木子开口，她就直直走过来抓住李木子的衣领：“李木子我告诉你，我自己的儿子怎么贱怎么恶心我都可以容忍，但是你要是再去恶心别人家的小孩别怪老娘教训你！！！”
　　李木子怔怔地看着母亲。
　　母亲的手抓的不紧，他可以轻松地挣脱，但是他看见母亲的胳膊很瘦，瘦到皮肤紧紧贴着血管。
　　“不是，我没有。”他一瞬间难受得想要掉眼泪，“我没有喜欢小政君卓，我也没有恶心，我是正常人。”
　　“是樊梵教的你吗？”李梦仍然不松手，眼睛里似乎有火苗在跳动，“他都走了好几年你还忘不了他？”
　　李木子觉得母亲说的话很奇怪：“樊叔叔原来帮过我们很多，我怎么……”
　　“他是同性恋，你应该是知道的啊？”
　　“妈……”李木子的声音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为什么樊叔叔你能理解，我……”
　　李梦缓缓放开儿子，心中的怒气消了大半，回过神来，只能觉出嘴里充斥着苦味：“因为我知道他有多难。”
　　她摸摸李木子的头：“……儿子，你知道你樊叔叔为什么走。”

　　《威风堂堂》爆炸式的前奏响起来，李木子猛地从被子里探出头，用脑门子将闹钟摁死。
　　……今天是高中开学的日子咧。
　　他走出房间，顺手捞起一袋牛奶叼进嘴里，转身进了卫生间，拿起梳子准备梳头。
　　他很仔细地将头发向后拢得平顺。
　　“不知道新学校让不让男生扎辫子……先这样吧。”一口气将牛奶吸完，李木子边嘟囔边照镜子，“卧槽我怎么能这么帅，越看越帅。”
　　身后钟表的报时声提醒他已经不早了，行李已经打点好，该出发了。
　　李木子拉过行李箱，朝着屋子最深处一扇紧闭的门道：“走了，妈。”
　　门后传来带着睡意地一声“嗯”。
　　李木子走到门口，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没啥好说的。他环视这座已经住了十五年的房子，脚上的拖鞋咔哒咔哒响。
　　“这个时候，按照套路，我应该湿了眼眶，对它说声‘再见’……”俯下身把鞋子穿好，李木子想起了母亲喜欢看的言情小说，开心得像个孩子，“然后，因该有个人出来，拼命地……”
　　“瓜娃子你到底走不走？”真有一道身影飘飘忽忽行至眼前，果然是亲娘！！！
　　李梦将一只烟送至嘴边点上，轻轻吸一口吐出烟圈：“路上小心。”
　　李木子瞅瞅他妈慵懒的样子，没忍住眼角的笑意：“妈，你是不是觉得像你这种颓废的老妖精必须得配一只香烟说句拽拽的话才能彰显英雄本色啊？”
　　“……你到底走不走？”老母亲把香烟狠狠摁灭在鞋柜上，冲着李木子瞪起超级无敌霹雳大眼睛。

　　“要赶着去投胎吗，挤着我们家宝宝怎么办！！！！！！！！”拥挤的电梯里，楼下张三拼命把女儿护在怀里。
　　小姑娘面色惨白。
　　“喂，她快被你勒断气了……”
　　“你说什么？李木子你能耐啦？？？以后去我家吃早饭别蹭老咸菜！！！！！！”张三把女儿护得更紧，小姑娘的脸色又苍白几分。
　　李木子被甩了个脸色，仍没所谓，在到达一楼之后最先跨出了电梯门。
　　果然有个爸爸是个麻烦的事……他将皮箱拽下大厅前的台阶。

　　李木子打小没见过自己的爹，在他心里，爹这种东西比母亲的笑容还要罕见，是氪多少金都抽不出来的那张ssr.
　　他曾经偷偷翻过母亲的抽屉，只找着一张身份证，上面的母亲带着少女的青涩，好看的有些过分。
　　李木子自己推算了一下，母亲有他时才二十岁，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选择生下自己？
　　抽屉后来被母亲锁了起来，大概是怕里面的东西沾上更多的尘埃。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小孩容易因外界异样的眼光自私而敏感，但神奇的是，李木子很少接受到来自别人的嘲笑，邻居们都对他很好，在学校里也因为长得可爱学刻苦很受欢迎。
　　什么原因李木子不晓得，只能自我开导说自食其力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而且周围人再宽容，都比不上自己强大来的实在，这是李木子的座右铭。
　　所以李木子在与懒鬼母亲的斗智斗勇中练得八面玲珑，在与变态题目的殊死搏斗中练得学神附体。为了保护自己，他常常在心里默念，然后哇靠被自己帅到！！！！
　　母亲李梦在仿宋街开着一家名叫“树洞”的服装店，卖各种各样的女士衣服，从白天到百岁各个年龄段无所不包，还都是当季爆款，与店面装潢和自己的颜值一点也不匹配。
　　即使是这样跟随时代潮流，因为竞争激烈和懒惰，李梦的店也常常入不敷出。
　　“没钱有情调个屁。”晚上聚餐时，李梦啃着大腰子蹦出这句话。
　　她这话是有所指的。几年前在《树洞》隔壁开店的，叫樊梵的中年男子，就是她的嘲讽对象。
　　开个酒吧连个牌子都不挂，里面装修的跟巴黎圣母院似的还都是好酒，本来没什么客人还总是面单，这是李木子和徐君卓一起总结的樊梵酒吧三特征。
　　徐君卓是樊梵长年带在身边养的男孩子，樊梵的酒吧刚搬来时他很认生，整个人怯怯的，但看见隔壁有个同龄的小孩时，眼神中透露出明显的欢喜。
　　“当时我以为你是女的。”多年后徐君卓道出了当时露出痴汉表情的原因，被李木子一个小布丁塞嘴里，冰得脑壳痛。
　　李木子也立即对这个新来的家伙事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混熟了之后更是对樊徐两人的关系充满了好奇。
　　“他不是你爸爸吧，我妈这么懒还知道赚钱养家，他成天就知道花，没有尽到身为人父的义务。”俩小黄毛五岁那年，李木子把徐君卓堵在幼儿园门口，直接开火。
　　徐君卓把他拉到烤肠摊后面，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讲：“我告诉你，你可别和别人说啊……”
　　李木子在市井中长大，别的不擅长，就擅长听八卦，没有犹豫立即点头如捣蒜。
　　“樊叔叔是我爸爸的男朋友，我爸工作忙，让他照顾我啦。”徐君卓警惕的看看四周，回过身来发现李木子正傻在那里，“……你怎么啦？”
　　“你是樊叔叔生的？？？！！！男生也可以生宝宝吗，那我是不是该喊樊阿姨？？？”李木子震惊的脸都红了。
　　“哎呀不是，我是有妈妈的！”徐君卓很奇怪李木子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爸爸妈妈只是住在一起，他们是好朋友，我爸爸喜欢的是樊叔叔，你明白了吗？”
　　李木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男生和男生也可以谈恋爱？”
　　“当然啦！”徐君卓扬起小脸，“我妈妈说啦，爱就是爱，和性别生死没关系的！”
　　他又强调一遍：“小木头你可别告诉别人啊，你要是告诉别人，你就一辈子比我矮一个头！”

　　“妈，樊叔叔是君卓爸爸的男朋友！”当天晚上，李木子就把他新鲜热乎的消息告诉正瘫在床上的李梦。
　　李梦连个白眼都懒得翻：“这么激动干什么……早就知道了。”
　　……嘤嘤嘤，什么吗，知道不早说，害的我都长不高了啊！！！！

　　李木子被一阵汽车鸣笛声打回神，定睛一看一辆大奔停在小区门口，驾驶和副驾驶上两个笑靥如花的女人正以相同的频率向他招手。
　　“木子！”驾驶座上成熟点的女人先开口，“愣什么神呢？今天咱东西多，不挤公交去学校！姨特地开了辆不显眼的车送你和小敏去学校，快上来！”
　　不怎么显眼……李木子拽开后备箱……话说六年前樊叔叔离开去了哪里啊……连君卓都没提过……
　　“老哥你一脸痴傻想啥呢？”，副驾驶上年轻漂亮的姑娘开口了，“上学快迟到了吧，你可是好学生，不能一开始就让老师膈应吧？”
　　“木子还是长大了，原来小姨给点东西板着个脸不愿意要，现在知道用了。”小姨李想轻轻打了一下坐在副驾上的女儿，满脸都是笑意。
　　“啊……”小姨买的衣服，小姨定的皮箱，小姨的专车……李木子也换上副笑脸，“活这些年就这件事一直糊涂，现在想明白了，我们家房子都是您的，我其他东西还抵触个啥。”
　　“哈哈哈哈哈哈哥你总是这么能看开，不似我妈这样的一天天长吁短叹，不就是见不着我爸吗，好吃好喝痛快过就可以了，想那么多干啥！”表妹于敏颇喜庆地在座位上扭动身躯。
　　“行了行了别贫了，上高中再不好好学小心我揍你！”李木子边揉于敏的脑袋边拉开后车门，假装没看见小姨右脸颊上滑落的一滴泪。
　　小姨夫是个商人，五年多没回过家，李木子不敢再让这个话题继续。
　　“切，从小吓唬我也见你动过手……”于敏重新系上安全带，因为不满嘴巴撅着，恶狠狠盯着李木子，“还有你报的这是什么破学校啊，还分男女校区，想谈个恋爱都不行！！”
　　李木子把坐垫调成一个舒适的角度，直接躺在后座上：“能考上为啥不去啊……有本事别跟着我啊~”
　　“你丫就是要气我是吧！！！明知道我是我妈高价买过去的还在这和我闹！！！”汽车已经开了，于敏不敢乱动，只能气得上下牙碰得咯吱咯吱响。
　　李木子不再打趣她，朝李想道：“姨，到幸福公园那儿把我搁下，我说好要和王政一块走。”
　　“行，行李我给你拖到你们门卫那里，”李想应着，右转到一条支路，“我就说没见着小政呢，这几年你俩天天黏在一块……”
　　于敏“噗嗤”一声吓了小姨一跳：“你这孩子，学习不怎么样吓人倒是怪擅长的！”
　　于敏的抿嘴笑转变成了哈哈大笑。
　　“他这几天去做义工了。”李木子一脸平静，手却握成了拳头状。
　　“这样啊，我以为高一高二不同时开学呢。哎，木子，到了学校后你们好好带着你妹妹，她要是不学习就好好管管她！”
　　“这个难办啊……隔校区如隔山……”李木子很满意于敏的笑声戛然而止，“姨，我们学校和四中有互换学生的交流活动，不如你把我妹妹换到四中去让徐君卓管管她，学籍还在这边报送率也不受影响。”
　　“君卓哥在四中？怎么没报十九中？”于敏在对自己的学业产生担忧之后满血复活，恨不得一下子从凳子上蹦起来，“喂喂，你们不是一直在一个学校一个班吗？”
　　“……我的锅我的锅，跟他闹着玩说我不报十九中，结果他当真了……发现的时候志愿表都已经送到教育局了……我这一个暑假都没敢联系他。”李木子想到徐君卓用压迫性的身躯配合冷若冰霜的表情挡在自己面前质问自己的场景就浑身发抖。
　　“哎~负心汉~脚踏——”于敏还没喊完，李木子猛的坐起来从椅子后伸手捂住她的嘴：“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么快就到了啊！！！小姨小姨就在前面停吧！！！王政在那站着呢！！！”
　　李想猛地一踩刹车：“不晚不晚，我看他也刚下公交。”
　　李木子拉开车门蹦下去：“哎还真是……等一下，他和谁聊天那？”
　　于敏摇下车窗，只是奸笑着望着她哥，瞧都不往旁边瞧：“怎么，哥打算撩人还是护妻？”
　　“你哥急着走呢！”李想摁了一键升降，“木子快走吧，到了给我打电话，帮你妹收拾完就去找你。”
　　李木子应着向前走去。
　　“……哎，君卓哥不知道有多难过……等一下？”于敏看向哥哥离开的方向，突然呼吸一滞，“妈，我也要下车！”
　　“又怎么啦，小孩子家家这么多事……”李想已经把车发动了。
　　于敏直接把车锁往上拔，想要开门。
　　“嗯？当心一点！什么事这么急！！！”
　　于敏急急下车。
　　“那是徐叔叔家的儿子！！！”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变弯？”
　　“你还没看出来吗？我周围的女人都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
　　“……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唉~~~不好骗，一点也不可爱……天生的，显然是天生的啊！”
　　“……”
　　为什么不能直白的说出自己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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