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3 章
明月尘在少司命继任典礼结束不久之后,便获准下山历练。
祸烨莲没能与他同行,师父于地下神殿中忽然病倒,他的噬心蛊也正好练到最关键的一层。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现在都不是离开的时机,也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心照不宣的借口。祸烨莲想,外面的世界终究太大,他并不想让明月尘刚出茅庐便带着一个瞎子。
明月尘在离开前与他约定,等他这次下山去探探路,下次再便可以带着阿莲一起下山。
祸烨莲在心里描摹了他们一起下山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来他们并肩而行的场景,但他还是点头答应了他。
明月尘走后的日子,祸烨莲变得更加安静,师父的病来势汹汹,他与师娘日夜不停在九幽殿中陪伴,待到师父好转起来时,春季早已过完,初夏也有了蓬勃的色彩。
他日日坐于窗前,听风吹过花海的声音,日影从他身上划过,又向着永不回转的黑暗奔去。
明月尘临走前为他刻了许多书,用的是他所发明的一套文字,祸烨莲读了又读,读到最后,文字与符号都已隐到了背后,他只听见杜鹃的声声哀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自己也知,很多事情,明月尘写下是一层意思,他读出来却又是另一层意思,明月尘写下的是对未来的期盼,他读到的却是忐忑不安的离愁。
他于日复一日的盼望中,只能长久地回忆着属于他们的一切,从相识再到相知,从云泥之别,再到携手并肩。
阿莲的人生是比其他人要更复杂的。
他从小便没有见过父亲,这在补天岭中其实不算什么,咒隐弟子通过巫卫试炼后,便将长久地驻守于地下神殿中,除非阴泉枯竭,否则永不再出。
能成为巫卫的弟子都是最优秀的弟子,于是他们也注定了与亲人的分离,族中未见过父亲的孩子不在少数,便连大巫祝的一对双胞胎,也是由夫人独自养大。
阿莲的父亲出生于补天岭中最古老的家族一脉,这一脉族人传承着最纯净的娲皇血脉,于咒法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而与此对应,家族中大多数人却都有精神方面的隐疾,平时看来无碍,时机不好时却会诱发出来。
咒隐一派以成为巫卫为荣,然而天赋越高便受疾病困扰越深,千百年来,家族中出过不计其数的优秀巫卫,却也有不计其数的后代弟子在幽暗无声的地下悄无声息地失去神智。
父亲在地下神殿神智失常失去踪迹时,阿莲刚刚六岁,别的孩子六岁时能记得什么,阿莲并不知道,但在他六岁时,他已明白母亲倚在窗前望向杜鹃花海的日日思念。
那思念填满心头的每一个角落,却杳然无迹寻遍黄泉碧落也找不到落脚之处,母亲在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中终于迎来了命中注定的结局,神殿幽寂无声的岁月,毁掉了父亲光辉灿烂的天赋,也毁掉了母亲支撑下去的理由。
她一动不动独自在窗前坐了一整天,月亮升起的时候她走进房间去看阿莲。
阿莲飞快地跳回床上裹着被子假装自己已经熟睡,他在想,他要乖乖的,做一个按时练功按时睡觉的好孩子,不能被母亲看出他一直没有睡觉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担心着母亲。
母亲并未发现他的小动作,她只是温柔地为他掖好被角,她立在他的床前很久,寂静中,阿莲感到一滴冰凉的眼泪落在他的脸颊。
母亲走出门去,在冰冷的月光中走向杜鹃花海,阿莲偷偷地跟在她的身后,他连鞋子都没来的及穿,坎坷的小路划伤了他的脚底,在每一步的行走中留下一个血色的脚印。
他丝毫也不觉得痛,他只是觉得害怕,无法言说无边无际的害怕。
母亲在花海里呆了许久,久到月亮向西移去,久到露水打湿了杜鹃花梗。阿莲躲在花海边,又困又累,终于忍不住沉沉睡去。
他是在清晨的阳光与鸟儿的鸣叫声中醒来的,母亲已经倒在了杜鹃花海里,她自断全身筋脉而亡,死在她和父亲最初相识的地方。
阿莲尚未理解什么是人生,便已经体味了人生的苦涩,他在迷茫的痛感中模糊地想,族中规定,进神殿侍奉的咒隐弟子,必要将全部心灵都奉献给娲皇大人,而母亲和父亲却偏偏在信仰之外有了自己的爱情,是不是因为这样,娲皇大人才要惩罚他们?而身为咒隐,是不是从生下来便注定要背负孤寂一生终老寒潭的命运?
那天直到最后,阿莲也没有哭,他只是从此害怕看见杜鹃花海,在视线逐渐模糊的岁月里,他也真的忘记了杜鹃花海的模样。
母亲死后,族中长老派出人来照顾阿莲,他却不说话,也不愿接受任何人的靠近,他不再修习咒法,于是初现的天赋也渐渐泯然众人。
他只将自己隐藏于山岭之中,朝饮木兰,夕餐坠露,以风为栉,以雨为沐。
阿莲真正变成了一个野孩子,他与野兽为伴,甚至慢慢失去了人的语言。
明月尘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
那时他衣衫褴褛,头发凌乱,眼睛却明亮如同火焰。他在与一头狼王对峙,小小的孩子,看起来还没有狼王的一只爪子大,立于那妖兽面前,却丝毫不惧。
然而,他终究未精通什么咒语术法,便是力气也是不及,狼王试探几次后,终于失去耐心,弓腰后退几步,纵身向前一扑。
骇人的劲风伴着腥臭扑面而来,他奋力抵挡,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那巨爪的攻击,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柔和的光芒忽然从天而降,狼王呜咽一声,擦着他的身子翻滚出去。
阿莲睁开眼睛,便看到站在对面的那个孩子,那孩子穿着华丽的衣服,梳着整齐的头发,漂亮得不似凡人。他分明与他差不多年纪,却在一招间将他无法抵挡的妖兽打到没有还手之力。
那孩子击退了狼王,却并不追赶,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满是温柔关切。他的衣摆拖过满地荆棘与尘土,走过来拉起他,柔声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你还好吗?有没有吓到?”
他那时并不知道他便是大司命最得意的弟子,补天岭中万人宠爱的明月尘,他只是在他伸出白净的小手试图拉起他沾满泥垢的手时,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惭愧。
他神使鬼差地接受了明月尘的靠近,也神使鬼差地找回了声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明月尘于是便在蓬勃夏季明亮到刺眼的阳光下,拉着他的手,微微眯起眼睛,第一次唤他,阿莲。
他想,便是为了这一声阿莲,为了从未有人这样唤过他,他愿意随明月尘到任何地方去,包括回到他本已决心逃离再不会回去的人生。
他回到照顾他的长老那里,穿上得体的衣服,梳整齐满头乱发,乖乖地重新做回咒隐弟子,他发疯般地学习术语咒法,很快便成为族里最出色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没法管教的野孩子阿莲为什么愿意收心回来,唯有他自己知道,是明月尘救了他,在他即将和尘世的一切告别之时,是明月尘出现在光明的那端,将他拉回他以为终将无望的现实世界。
他从那时便在心里默默地想,明月尘站在那里的样子那么疏朗圣洁,他自知一辈子也无法企及,但无论如何,他总要与他站得近些,再近一些。
一年之后,他的堂兄,大巫祝的前任弟子,族中最有天赋最耀眼的孩子,在驻守阴泉一段时日后,忽然神智失常,投入阴河之中,尸骨无存。
他参加了大巫祝选拔新徒弟的考核,并与其他两名咒隐弟子一起进入最终遴选。
那时他的眼睛已经开始视物不清,曾经如火焰一般燃烧的双眸,如今添上了一层濛濛的雾气。
视力早衰,又有着和堂兄一样家族遗传的隐疾,无论怎么看,他都不该再继续修行咒隐之术,更不是可以担当大巫祝继承人的好苗子。可当他小小的身体站在杳冥涧娲皇的神像前时,挺直的脊背,却像是哪怕天地倾覆也无法碾落他的意志。
大巫祝最终在三人间选择了他做亲传弟子,只是当他在幻影中伸出手去抚摸阿莲尚显稚嫩的头顶时,却忍不住叹息了。
师父驻守地下神殿无法出来,于是阿莲便一直由师娘照管。他于十一岁时通过巫卫试炼,获准进入地下神殿,第一次真正见到师父。
那时师父看着他远远地从神殿大门走来,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面前,他没有嘉奖他的勤学苦练,也没有敦促他继续修行,他只是如第一次在幻影中见到他时那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师父对他说:“人的一生境遇各有不同,虽有命运注定,但终究也看自己的取舍,你年纪尚轻,不必将自己过早地困于一种人生里。”
他那时并不明白师父的话,他以为他的人生自遇上明月尘,早已一切注定,他唯有,只能,跟着他的步伐,一步步走向他终将走到的终点,他若想与他并肩,终究只有这一条道路。
然而,同样的话师父后来又说过很多遍,便是在师父病重时,依然劝他与明月尘一起下山历练,他虽是不解,但听得多了,便难免生出了一丝绮念。
他真的一度以为他可以如师父所愿的那样,如明月尘所愿的那样,试一试走出他的牢笼,试一试看看外面的世界。
然而,世上的梦总是碎得戛然而止,便如他亲眼目送母亲走入神殿的那个清晨,便如他在杜鹃花海中再也唤不回母亲的那个午后。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