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舟

作者: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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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有花香 冬有回忆一把


      语言人类学家原其龙对青春期的原齐朗有一句评价:她五行缺揍。
      她的阿爹原玉曾为族中女性们定下了一个“功课单”:
      晨起,做小菜面点之类食事。日间,浣衣、熨烫,衣事。睡前,做插花练字之类细工。吾家男子于看读写作四字样样精通,妇女亦于衣食粗细四字缺一不可。吾已教训数年,总未做出一定规矩。自后每日立定功课,吾亲自验功。
      原玉某天早上起来练气功,发现“样样精通”被打了红圈修订,改成了“样样稀松”。原齐朗被罚站之后,在家里家外上演感天动地窦娥冤。以至于原宅大院舆论一时竟真被她扭转下来。
      厨房门口有块牌匾,还是原玉他阿爹题的字:“君子远庖厨”。某天被改成了“女子远庖厨”,原其朗照旧是不认账。她有套奇怪的“耿直”哲学:放屁不该死,死也不认账。
      这天沈从舟正在和原其龙下棋,远远看她眼圈红红的走了进来。“她怎么了?”“早起被揍了。”
      “你们家打孩子?”
      “今天开学,毕竟高中生了,我妈打算先来顿杀威棒叫她收收心。”
      “她成绩不好吗?”
      “还好啊,但有时候爱犯轴。上学期她们语文老师批评同学,她站起来说,你说的不对,还说老师伤害了别人的自尊心。搞得全班都起哄。要不是成绩好,老师估计都要揍她了。”
      他想想她骄傲地抬着头的样子,这的确是像她做的事。
      “今早本来就是做做样子,她在那大喊请母亲大人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把我妈给气的,一不小心真打到了。捅了马蜂窝,一家人都在看她的脸色,不知道待会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媚眼一翻,原其朗说要去采山茶花。天井里的雪还没有化尽,她踮着脚尖,擎着树枝,小手一翻一折,一朵花已到手,树枝反弹回去,漫天飞雪,意境不差。
      原其龙不乐意了,“朗朗,这是宋代的茶树,掉片叶子阿爹都心疼的,你怎么采花?”
      沈从舟笑了笑,“你找你阿爹要那个汝窑的瓶子插”。
      她多“机灵”啊,秀眉一挑,马上就去了。原玉听说孙女要拿镇家之宝插花,气的吹胡子瞪眼,小人儿振振有辞,“花是宋代的,当然要配宋瓷”。
      “什么宋代的花,你从哪里摘的?”
      ……
      原其龙眯着眼看从舟,“你,是故意的吗?”
      “我就是想看看那个瓶子。”他平时都很君子的,此间也觉得自己不厚道了。
      “每次遇到你,我妹妹就显得有点傻。嗯不是有点,是很多傻。”
      他不说话了,静沉中,呡了一口茶。
      自那晚听他说最爱看《霸王别姬》,她就心心念念的,一直缠着原其龙带她去看。原其龙烦不胜烦,“这是禁片啊妹妹”,原其朗心想,那就更得看了。两只小手拽着哥哥,像惨遭遗弃的小狗一般,用湿漉漉的眼神盯着他。“好了好了,周末带你去小沈家看吧”。
      砰!原其龙吓了一跳,正月十五早都过了,哪里来的鞭炮声。
      “他在苏州还有家啊?”
      “一百年前,我们现在住的半条街都是他们家的。小学时听说他转学去香港投奔他爷爷去了,家里的物业,除了沈园都处理掉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跟他妈去了北京。”
      一边走,一边提醒,“你可别当面打听他们家的事啊,听妈说还挺复杂的。”
      “哦哦哦……”原其朗点头如小鸡啄米。
      沈从舟家也在古城区,哥哥骑车带着她,七拐八绕,没多久就到了一个巷子,大大的木门,只有门牌号,没有其他名牌。
      原其龙轻车熟路,按下了门铃说,“找小沈”。
      回头一看,原其朗正在发呆。“怎么了?”
      “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
      “你当然来过,你小时候迷路,跑到沈园门口,哭着喊着要找爸爸。还是沈家人给你送回去的。”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你那会才多点大呀,刚一年级吧。再说了,这里改造过,咱们现在站的地方是以前的停车场,以前的沈园大门还在更里面,进去估计你也没印象。”
      刷……正说着,眼前的木门平移打开了。入口是一个水景庭院,庭院正中一条过道通往一座二层小楼,楼上挂着“沈园”的名牌。过道两边是清透的水面,池里有嵌入式下沉的座椅,波光粼粼的水面下,铺着鹅卵石,一动一静,一润一枯,极具禅意。
      走进小楼,她才发现这里是一个酒店大堂。前台现在只有一人,正低头打电话。原其龙和他点头致意过,领着她继续往里走。
      “这里已经被改成高级文旅酒店了,”原其龙说,还不错吧,据说找了个日本的设计师,不过大部分是从舟的主意。不懂行的人看了,就说是日式侘寂。明明是宋式极简。真是数典忘祖。”
      穿过大堂,就进到了园子里面。原有的房间分别被改成了套房、共享厨房、酒吧、健身房,还有一个小型私家博物馆。和苏园一样隔而又续,曲径通幽的味道还在。粉墙、黛瓦、回廊、庭院、方砖与室内的梁柱都保持了老样子。只是外立面的红漆改成了黑胡桃色,更加古朴素雅,房间内只以纯白撞原木色门窗,没有了老房子的狭促昏暗,显得更加敞亮现代。
      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是他,原其朗心想。
      曲曲折折走到尽头,眼前出现了目前为止最大的一间“客房”。沈从舟正趴在二层的轩窗上,似是等了有一会了,“来了。”阳光从他的头顶泻下来,她想起过世的外婆曾经曰过,“他必像日出的晨光,如无云的清晨,雨后的晴光,使地发生嫩草。”
      一层是客厅,二楼是起居室。虽说是主人住的,这里和普通的客房也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少了各种仿古的摆件,多了一墙的书和影碟。
      投影仪和幕布早就准备好了,帘子一拉,阳光都被关在屋外。他不知道,这小姑娘,为什么非要看《霸王别姬》,难道是因为他吗。
      他和原其龙都是早就看过,就去院子里下棋,关门的时候,看她小小的身影坐在巨幅的投影画面前,心里有些奇异的同情。杀了一局,原其龙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进去陪她一起看,就站在门廊下发呆。
      “不疯魔,不成活。”听到里面传来的台词,他想起很多年前,和爸爸一起看的这部电影。爸爸不管是写诗、作画、唱昆曲,还是读佛经,做什么都如痴如醉,他曾说,王国维的人生三境界,修到第二重就可以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有这份痴心就可以。到第三重就是对结果贪心了。
      “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爸爸说,一辈子很短,你执着的东西不能多,最后只能是一样。
      他小时候跟爸爸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一起相处时大多唱昆,钓鱼,或是看电影。做这几件事,好像都不用怎么对话。他恰好也不是太喜欢说话的人。这些影碟,大半是爸爸留在沈园的,如果不是她来,恐怕也不会见天日。
      “妃子,不,不,不可寻此短见呐!蝶衣!小豆子!”
      她知不知道,过两天是张国荣的忌日。他挺想跟她说,他在香港,还跟“程蝶衣”握过手,听到这句,淡情如他,也生出些感慨。
      又等了一会,他才推门进去。她还坐在那里,听到他进来也没有动。他过去拍拍她的肩,原其朗回过头来,满脸的泪水。
      他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脱口而出的竟是,“别哭了,哥哥给你买糖吃”。原其朗觉得这一幕特别眼熟,Déjàvu,肯定是海马体断电了,她对自己说。
      他领着她去采芝斋,买了松子软糖、乌梅饼、九制陈皮、沉香橄榄、鲜山楂糕还有奶油西瓜子。
      原其朗说,我在家是不能吃这些个的,放到你那里,我下次来看电影的时候吃。
      于是她每个周末都来看电影,从早到晚的看,因为张国荣,看了《倩女幽魂》。喜欢上了王祖贤,又看《青蛇》。看中了张曼玉,于是又去看《新龙门客栈》。因为梁家辉,又去看《情人》。原其龙有时在,有时不在。沈从舟有时陪她看,有时就回避,比如她看《情人》的时候。
      每次看完,都是一桌子的果皮纸屑,他总得替她收拾。因为每次电影结束,她都是一副余韵未消的样子,有时含着泪,有时呵呵地笑,总之是做不得事说不清话的痴魔状态。
      原其朗人小,但是口味刁钻。《活着》这种堆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片子,她也能翻出来看。
      看完跟他说,给我找几本余华的书。
      从此,他家除了电影院,又变成了图书馆,她三天两头来借书。沈从舟好奇,她不是学生吗,哪有那么多闲空。原其龙一脸天经地义,“那可是我妹妹,虽不能跟你比,读书也跟玩似的,这样都能进全校前10名,她读书要再用功,给不给其他人活路了。”
      一开始,她其实不太读得懂余华,就是想看看哪里好,因为听他说不错。他说不错,那必然已经是很好了吧。读懂已是很多年以后,那时还因为中国第一个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不是余华,愤愤不平了好多天。后来,她听说许三观被韩国一个叫河正宇的演员先演了,更是骂骂咧咧了好久。
      班里女生们都在传看言情小说,无知少女玛丽苏,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故事。同桌的秦忆绵看了一本接一本,时而甜蜜,时而忧伤。她给了原齐朗一本,她翻了翻,没看。秦忆绵问她为什么不看,“不辣,不过瘾。”
      她那时已看过亨利米勒,劳伦斯,杜拉斯,王小波,贾平凹……
      秦忆绵不服,又拿来一本,偷偷摸摸递给她,“辣哦,别让家里人看到。”她依旧不屑,“文学性太差,没有美好的想象空间。我要看精巧又灵动的。”“那你找个精巧又灵动的给我看看”,她拿出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翻到一页指给秦忆绵看,“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的手心。”
      “你……这个想象空间也太……”秦忆绵浑身鸡皮疙瘩。
      这天她在看顾城的《英儿》,原玉走到背后,瞥到一眼,怒发冲冠,“你从哪搞来这种y书看”“不要侮辱文学好吗?”“文学?什么狗屁淫词艳曲也敢叫文学。”“你不也看嘛。”“你说什么?”“西厢记第四本张君瑞梦莺莺第一折、牡丹亭第二十八出幽媾……”“你什么意思?”“就这个意思!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原玉被顶得够呛,一气之下给了她一个爆栗子。
      好巧不巧,沈从舟正好进来。她的面子伤的够呛,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你还打我,我爸爸从来不打我,就你打我”原玉一听,老怀大恸,甩手走了。
      原其朗其实也不是不知分寸,知道戳了阿爹的心窝子,过了几天,又去哄阿爹。她成绩好,不早恋,不追星,不交狐朋狗友,原玉不疼她疼谁去。其实,她不是不想早恋,也不是不想追星,可惜在沈园看多了书和电影,成人文化的冷静和洞察融入了少女的浪漫情怀中,再受不了那些还在冒青春痘的幼稚小男生,也看不惯电视上那些油腻腻的弱智剧情。
      沈从舟走了,说要去考古现场待两周,临走时把房门密码告诉了她,“想看什么自己去拿吧。”
      她想看什么呢?她想看看二楼啥样,每次都在一楼待着,还从来没去楼上看看呢。这天终于贼手贼脚的溜上去,打开衣柜看看,进浴室瞟瞟,嗨,也没啥特别的。
      沈从舟这种人,书房比卧室更要暴露自我,抬手一摸都是他的心头好,半个灵魂都在他的书架上。
      “窥私狂”刚要下楼去翻书架子呢,突然听到床头的电话响,反应过来的时候,话筒已经在手边了,“从舟吗?”很温和的女声,“不是,他去考古现场了”“你是……”“我是他朋友的妹妹,帮他看房子的。”原其朗慌不择言。“好的,我打他手机总是不通,如果他有回来,麻烦转告他,爸爸走了,去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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