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折花

　　“晚上我有事，晚宴你去吧。”
　　吴兴和吐了口烟，对梁熠说道。
　　梁熠打字的动作停顿了一秒，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随后又继续对着电脑写报告，对吴兴和的话似乎一点儿也不吃惊。
　　“段建平和你师父都会去。”
　　吴兴和灭了烟，躺坐在会客沙发里，捡起茶几上的报纸抖了抖展开来，扫了扫头版。
　　“你也别总是拉着脸，段建平空降，但好歹他现在也是我们财务部的一把手，你我的领导，别太不给人面子，给别的部门看笑话。”
　　他闲散地翻阅着报纸，虽然嘴里说着提点梁熠的话，语气里却总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意味。
　　梁熠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注意力依然对准了该死的年度报告。
　　分析，总结。
　　“综上，我们有理由相信，鹤昇集团在新的一年里将会向社会大众展现出……”
　　也不知怎么的，梁熠忽然想起跨年那晚，长江路公园的护栏边，身处于烟花璀璨的夜幕下，崔明清夹着烟，笑颜灿灿地和自己说新年快乐。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力量，将他脑海里关于这种他写了无数次的年度报告的词汇抽离得一干二净，空荡荡明晃晃的，只剩下崔明清那张干净随性的笑脸。
　　嗯，这种新年祝福还是挺美好的。
　　想到此处，梁熠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淡笑。
　　翻阅报纸絮絮叨叨的吴兴和抬眼随意一瞧，正巧看到了梁熠的表情，下意识以为梁熠是被段建平空降这事儿给真刺激到了，居然写报告还能写得一脸幸福。
　　他惴惴地抖了抖报纸，放回茶几面儿上。
　　“成，我先回了，你慢慢写。”
　　吴兴和副经理终于偷完闲，拍拍屁股打道回府。
　　梁熠抬头看他一眼：“慢走。”
　　吴兴和懒懒地应声，假装镇定地出了梁熠的办公室，头也不抬地，下一秒立马就往楼梯口走。
　　老徐啊，你徒弟发疯了啊。
　　过来找梁熠的安绎莫名其妙地看着吴经理神情复杂地直直往楼梯走，看起来十有八九是去楼上找徐邦明干架的。
　　安绎敲了敲梁熠办公室的玻璃门后推门进去。
　　“顺道销售部带的单子。”
　　安绎将一沓预支款申请单放在梁熠办公桌上，正打算走的时候又被她师父叫住。
　　“这些以后都给段总监。”
　　梁熠朝那沓“催债单”扬了扬下巴，平淡道。
　　“可是……”安绎皱眉，话到嘴边又忽然想起来梁熠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种地位了。她怏怏地拿回单子，不满撇嘴的样子被梁熠眼快的看到。
　　以前徐邦明在的时候，他有意培养梁熠做下一任的财务部负责人，所以自梁熠升上副经理之后，财务部大小事宜全由梁熠代为管理。如今徐邦明被提拔成了集团副总，财务部一把手的位置被段建平空降霸占，梁熠的权力自然缩小了一大半。
　　现在看来，不仅是安绎，连其他部门的人都没有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倒是当事人心态转换得挺快。
　　“你啊……”
　　梁熠长长地叹了口气，往椅背靠去，颇有些老父亲的感慨。他本想教育教育安绎，不过想了想又忽然改了口，随意地问她。
　　“相亲怎么样？”
　　安绎白他一眼，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他办公桌对面。
　　“垃圾。”
　　梁熠啧了声：“你这小姑娘……”
　　安绎哼声：“那赵会计就是玩我的，什么留学精英高富帅，我看是草包笨蛋矮矬土。”她气得翘起二郎腿，不耐烦地抖了两下，“估计现在那帮老妇女在办公室说我闲话呢。”
　　梁熠摇摇头叹气：“成吧，那回头我安排你和蒋崇吃个饭吧。”
　　安绎瞪眼看他：“蒋崇？”她不可思议地啧啧嘴，“我以为蒋崇和你是一对儿呢。”
　　“开玩笑也要打个草稿。”梁熠抬起手，作势要抽她。
　　安绎立马从座椅上跳起来，后退两步，将严厉师父倒霉徒弟这出烂戏演到底。
　　她露出恐惧受惊的目光，哆嗦地哼哼。
　　“我去找师公！”
　　梁熠抬抬手，配合她一句。
　　“养儿不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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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年度银行商会，无非是各大银行为与客户增进关系加强合作举办的商业吹捧大会。
　　梁熠自初入鹤昇参加过第一次这种聚会后，犀利准确地给出了定义。
　　以往他都是与徐邦明和集团老总代表鹤昇出席，这次多了段建平，梁熠多少有些闷闷不乐。
　　他索性端着酒杯，寻了一处清净的阳台，斜靠着黑色铁栏杆，自顾自地喝酒。
　　玻璃门内是金碧辉煌的晚宴大厅，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各怀鬼胎。
　　Z市最近处于三九四九冷得人发抖之际，梁熠才喝完了半杯就感觉冷得不行，他微微张了张嘴，呼出一口白气。回头望了眼大厅，随后，梁熠仰头喝完了酒，还是开门进去了。
　　“你怎么出去吹冷风了，嫌热啊，我找你半天了。”
　　他一回去，蒋崇就端着酒杯快步过来，摸了摸梁熠的肩膀，虽然只是在外面呆了一小会儿，一股强硬的寒意仍然渗入高档的西装里，凉得蒋崇立马又把手收回去。
　　梁熠乜他一眼：“找我做什么。”
　　蒋崇看着梁熠从路过的侍应生的托盘上又取了一杯酒，措辞到了嘴边又溜了回去。他颇有些烦恼地皱皱眉，极轻地叹气，像是怕给梁熠本就不愉悦的情绪再添上一道堵。
　　“有事就说。”梁熠喝了口酒，懒得多言。
　　蒋崇尽量缓和声音，询问他。
　　“你真的要辞职吗，我原先以为你是说着玩的。刚才和你师父喝酒，他私下和我说了，说你年后就走，真的吗？”
　　梁熠随意地应了声。
　　蒋崇又道：“下家找好了吗？”
　　“没。”
　　梁熠漫不经心的口气让蒋崇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以他的性子就地痛骂梁熠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考虑到周围都是大客户，他又不敢随意放肆。
　　快毕业那会儿，梁熠其实已经接到一个不错的工作邀请，工作地点是在经济更发达的S市。蒋崇那会儿正巧考进了Z市的J行，和他的这位发小高兴地说这件事，玩笑道，要是梁熠也在Z市就好了，他可以争取做他的客户经理，然后升职加薪，早日在头发掉光前当上行长。
　　电话那头的梁熠难得地大笑，说，好啊，那我回来。
　　“你怎么回事啊。”酒是喝不下去了，蒋崇急得要跳脚，拽着梁熠找了个小角落就开始教育顺便训斥他。
　　“你这在鹤昇当经理当得好好的，难不成就因为一个段建平你就不干了？”蒋崇恨得牙痒痒，“你都快三十了，下家都还没找好就随便辞职，梁熠，你是不是玩太大了？”
　　梁熠听得耳朵要起皮，但想想要是他在蒋崇面前掏耳朵，估计得被这位好哥们给暴揍一顿。虽然他凭他1米87的身量和常年锻炼结实的身体，秒杀蒋崇等同于徐邦明打算盘一样简单粗暴，但他仍然不想用武力压制蚂蚱似的蒋崇。
　　“我有钱，怕什么。”
　　梁熠撩起眼皮朝蒋崇冷冷地斜看过去。
　　蒋崇咬牙：“少给我谈钱，我还不知道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你少给我扣帽子。”梁熠冷笑，“我本事大，我有什么办法。”
　　蒋崇忍住要掐死梁熠的欲望，伸出爪子攀上梁熠的手臂，紧紧地捏着梁熠结实的肌肉，恨铁不成钢地质问他。
　　“说，到底为什么辞职。”
　　梁熠无奈地轻笑，摇摇头叹气。
　　他真的不认为这里是可以说这些话的合适的地方。
　　抬眼所尽之处，所见之人，皆是他烦了七八年之久的场面。原本一颗赤子之心，早已被磨得掉色斑驳，一腔抱负碎得七零八落。
　　他喝了口酒，缓了缓，对蒋崇说道。
　　“格格不入吧。”
　　蒋崇愣了愣，皱着眉不说话。
　　眼前是觥筹交错的吹嘘和假笑，华丽的水晶吊灯吸收了虚伪，折射出刺眼的光线，蒋崇下意识眨了眨眼，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闲闲而立的梁熠。
　　身边的这人身处于不算明亮的角落，眼神深邃平静，握着酒杯的手骨节分明，如他这个人看似沉稳却爱憎分明，像是清晨雾霭重重的山谷卷起凉入身骨的风，露出嶙峋陡峭的山崖。
　　本以为涉世这些年，当初凌厉的棱角会被渐渐磨平，可是此时，蒋崇却对此生出怀疑，至少是对梁熠而言。
　　或许是两分钟，又或许是更长时间，蒋崇才缓缓地开口，拍了拍梁熠的肩膀。
　　“好吧。辞了也好，你太累了。”

　　宴会结束之前，蒋崇在卫生间最里头的隔间里找到了梁熠。
　　碍于梁熠平时一贯高冷的形象，蒋崇只好去和徐邦明等人说梁熠身体不舒服提前回去了。等他赔笑着送走一波大客户高层和银行领导后，蒋经理认命地把喝得半醉不醒的梁熠从卫生间里架出来，一路上还得费尽心思地避开熟人。
　　等两人艰难地出了酒店侧门，梁熠被冷风一吹，脑子猛然清醒。
　　他推开蒋崇，晃了晃脑袋，警觉地环顾四周，好像他这位损友蒋崇蒋经理会趁他酒醉不省人事之际，干点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怎么不走正门？”梁熠皱眉，一脸正气凛然地问蒋崇。
　　蒋崇气得吐血，很给面子地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梁大爷，您瞅瞅您这样，我哪敢带你走正门。要是被国资委的那几位看到了，还不得传成什么样呢。鹤昇财务部梁经理因事业遭坎，借酒消愁，商会买醉？”
　　梁熠边拉领带，边揉头，皱眉问他。
　　“我他妈到底喝了多少……”
　　“谁他妈知道你喝了多少，别废话了，我叫的代驾一会儿就来了。”
　　此刻蒋经理的心情就如这外头寒风凛冽的冬夜，冷到郁闷。
　　梁熠丝毫不在意蒋崇复杂的表情，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环顾了一圈酒店的侧门，然后觉得这冷清的侧门让他觉得自己太可怜了，于是转身就往酒店里大步流星地走。蒋崇刚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代驾，就瞧见梁经理怕是要发酒疯，赶紧急忙地跟上去。
　　梁熠身长腿长，走得飞快，蒋崇屁颠屁颠地一路小跑，还得对着手机和那头的代驾说换去正门等他们。
　　“梁大爷唉，算我求您了，您给我消停点儿吧。”
　　蒋崇拽着梁熠的手臂，压低声音说道，生怕梁熠一个出其不意就给他在这五星级饭店大厅当众来个酒后失态。
　　“别拽着我，重。”梁熠皱眉，不满地甩了甩手臂。
　　蒋崇哪敢跟梁熠反着来，只好紧紧地跟在梁熠身边，好言相劝。
　　梁熠酒精上头，冷峻的面容添了几分暴戾，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蒋崇一面跟着，一面还要向被迫绕道的路人赔不是。
　　出了酒店正门，梁熠闷头将要下台阶，忽然前头的人一回身和梁熠撞了个满怀，连拿在手上的手机都掉了下来连摔了两层台阶。眼见那人就要从十几层的台阶上摔下去，梁熠大手一揽，将对方搂着腰抱了回来。
　　“抱歉抱歉抱歉！”蒋崇一见出了状况，连忙走过去两人中间，向那人不住地道歉。要是梁熠方才没有这么一拉，后果不堪设想。
　　“梁经理？”
　　崔明清仍是被梁熠搂在怀里，此时正仰面惊讶地看着梁熠。方才虚惊一场，他正想看看肇事者是哪位家伙，没想到却是不久之前见过一面的梁熠。
　　梁熠嗯了声，低眸看他一眼。
　　蒋崇复杂道：“你们，你们认识？”
　　梁熠又嗯了声，放开崔明清，走下两层台阶，弯腰去捡崔明清的手机，结果自己的手机也从西装口袋里滑出来掉在了台阶上。
　　蒋崇一瞧，连忙要上去扶他，“诶哟诶哟，梁大爷诶，算我求您了。我来我来。”
　　“不用。”梁熠捡起两部同样款式的手机，重新稳稳地站好，随手将其中一个递给崔明清，“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崔老师，真是巧。”
　　崔明清估摸着梁熠这状态，大概是喝多了，平时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之外的气场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有几分可爱。抱着好奇打趣的心态，崔明清挑了挑眉，笑起来。
　　“是挺巧的，我今天在这里有聚餐。”
　　梁熠微微撩起眼皮，有些醉意朦胧地看向崔明清。
　　他的背后是灯火通明的酒店前厅，暖色调的光线溢出来，好像将崔明清包裹着，看上去既温顺又暖和。
　　像……猫，想摸。
　　“你有猫吗？”
　　“嗯？”
　　“梁大爷！我求你别说话了！”
　　很显然，不仅崔明清惊呆了，蒋崇更是为梁熠这番语出惊人尴尬得无地自容。
　　崔明清无辜地看看蒋崇，后者深深叹气后干脆摆出一脸我不认识梁熠的表情，瞪着眼睛，认真地寻找酒店台阶下有没有梁熠的车子。
　　“你有猫吗？”梁熠又问。
　　崔明清只好尴尬地回答：“没有。”
　　梁熠忽然笑了一下，“我有。”
　　崔明清原本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结果现在倒觉得自己也挺尴尬的。他有些不知手措地推了一下眼镜，打算说点其他的来转移话题。
　　“我有只黑猫。”
　　梁熠认真地说，认真得几乎崔明清以为他下一秒就会开始讨论猫的品种。结果梁熠忽然话锋一转，出其不意地问他。
　　“你多大了？”
　　崔明清：“……”
　　蒋崇挠头望天，装作喃喃自语：“代驾怎么还没来啊。”
　　梁熠目光炯炯地看着崔明清，又问了一遍。
　　崔明清：“……32.”
　　梁熠所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瞎琢磨着什么，过了会儿，他忽然又问崔明清。
　　“在补钙吗？”
　　崔明清愣了愣，随后脸色僵硬地看向蒋崇。蒋崇意识到气氛不对，正巧此时代驾小哥开车子过来了，蒋崇立马啊啊两声，拽着梁熠就往下走。
　　“车来了车来了，我们先走啊崔老师！”
　　崔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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