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鳳涅血

　　【童迅非】

　　他也万万没有料到一个不可能会出现的人会为了一件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的婚事到明州找他——李东秀，李二爷，李穆的二叔。

　　李家嫡系只有两子。长子的李东赫二十几年来深居简出，眼前看来由弟弟打理着。李东秀总的来说是一个儒雅的人，他只有一个女儿。而李家的规矩是一夫一妻，所以一直人丁单薄。

　　李东秀只说了一个名字，就让他不得不卷入这件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婚事里。一个人的名字，比整个明孜府和明孜府的财富、权势还要令人无法抗拒。
　　李穆的母亲，一个二十年前早逝的女子。
　　童迅非当然见过她，匆匆一面而已。那时的，一个聪慧睿智的少女，说话的语气很淡然，会浅浅的微笑，给人一种无尽的距离感。
　　他从未想到她竟然嫁给了明孜府的嫡长子，这才是天大的秘密，绝不容提起，所以她生前才从没有提及过。她这样一个聪敏到极致的女子，当然知道什么当言什么不当言。

　　她的儿子，这样的婚事谁会拒绝？
　　所以同样的两个字，就如同李东秀劝他的一般，他也同样轻易地让王慎之不得不点头。

　　他问李东秀，为什么要做说客促成这样一件荒唐的婚事。
　　李家的媳妇虽然不要皇亲贵胄，却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十几岁、什么世面也没有见过的小丫头。仍在世的李老爷子李丞哲恐怕第一个会反对吧。

　　——不想让他的生命有任何遗憾的事。
　　李东秀慢慢仰起头。这是任何一个长辈对自己的孩子最大的疼爱。

　　【郑琮】

　　对于那时仅有十五岁的王娜而言，李穆所能代表只是外边的世界，一个新奇的刺激的渴望的世界，也有人叫这个江湖。管他呢，总之是好玩的。
　　但是人世总是有生离死别的，就像这行字刻在石碑上。
　　——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

　　这里供奉的是一个曾经风云无比的人，郑琮，一个女子。
　　后来王娜知道，那个就是李穆的母亲，父亲和童伯伯不忍说出口的名字，一个几乎所有的江湖子弟听着长大的传奇。
　　这里是她的祭庙，她的衣冠冢就在后山背阳的山坡上。这个传奇的女子只活了廿四岁，正是李穆，他的儿子，现在的年纪。

　　她十二岁就出道了，和当时人数最多的帮派，翼虎堂，联手歼灭了同义盟，那时绿林的第二把交椅。她不会武功，一生从来就没有学过，她仅是扮演了军师的角色。
　　那一役，让她名声大噪。
　　她始终以男装示人，人们称呼为“先生”，这或许是一个弱女子在江湖上对自己唯一的伪装。她像一个买卖人，天下最大的买卖人，出卖最好的策略，卖给各个门派，也卖给国家。
　　她是最不见血的刽子手，但是每一个人都深深佩服她的谋略。
　　人们称她为“玉”，却温润中包裹着寒心的。无论人们如何给玉以华贵的寓意，却无可否认那到底只是一块无情的石头。

　　二十岁那年，她远走；一年后回来的她，带着数个月的身孕，帮助栩国最年幼的皇子，寓，发动政变，杀死了皇嫡长子宏，流放了声望最盛的皇子定。
　　而后消失。
　　二十四岁，重新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郑琮，自杀于这里。身边还有一个年仅三岁的男孩，她的儿子。

　　终其一生，她是一个孤儿，父亲死于战乱，作为遗腹子出生，因为母亲的改嫁而遭遗弃。
　　她有六位师哥，曾经的草结七子，却各奔他方，六人老死不相往来。
　　更没有人知道她的孩子的父亲，她说她渴望平淡而幸福的生活，也得到了，但是却又突然自尽在自己的幼子面前。

　　那时走进祭庙的王娜，无法读出李穆冷静的面庞上汹涌的悲伤。那时的她不知道庙堂之上供奉的女子和她身边的男子之间的关系。
　　她仅是、仅是单纯地崇拜郑琮，和其他人一样。

　　【李穆】

　　他想逃离，他害怕从母亲腹部涌出的血，那么多，染红了母亲的衣裳。因为疼痛和失血的脸庞，苍白得好像不是属于人世间的，汗水粘结着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
　　这一切都让他恐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父亲，父亲呢？

　　——小穆。
　　是母亲轻缓温暖的声音，和往常每一次的呼唤一样，一样那么柔和。
　　可是为什么声音是那么单薄，周围，为什么周围这么嘈杂，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就好像他被隔绝在世界外面。
　　——小穆不要怕，过来姆妈身边。
　　身体好像有奇异的力量，走到母亲的身边，感受她的拥抱，软软的，却凉凉的。母亲的眼神中充满了对他的不舍，对他的爱。为什么她不笑呢？他记得母亲很喜欢笑的，笑起来很好看。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他听不清楚。
　　——把剑拔出来，小穆，来。
　　他忽然敏锐地抗拒着母亲的话。剑，沾满血的短剑，他不忍看，更不忍触碰。但是母亲一遍遍温柔地重复着，那话语好像在否定他的念头。怎么办，母亲看起来那么痛苦。
　　他用指尖轻轻接触剑柄，那柄剑居然是温暖的，好舒服，就好像母亲丢失的体温。就握住吧，一只手，两只手。
　　他猛力地一抽，迸射出来的血溅湿他右边的身体，火辣辣地疼痛。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他摔倒在母亲的身前，生命正在离开她的身体，这回他终于听到母亲的话，他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赫……赫……赫……
　　那是父亲的名字。
　　可是直到他身上的血冷却了，开始凝结，母亲的身体开始僵硬，出现青黑的斑点，他都没有挪动半步。
　　他在等父亲，等父亲抱起母亲，亲吻母亲的面颊，然后看到母亲羞涩的笑容。但是直到有人出现，带走他，父亲都没有出现。

　　从此他的右半边的身体总会莫名的疼痛，当他致人死地的时候，当他愤怒的时候，痛得好像把他全身的力量全部抽走，寒冽冽的恐惧肆虐地充满右边身体。
　　但是越是这样，他越是尝试，就如同戒不掉的毒瘾，一次次痛不欲生之后又一次次尝试杀戮和暴虐。
　　这是他能和母亲发生的唯一的联结。

　　他是明孜府的嫡长孙，也是唯一的嫡系男孙，但是就好像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母亲一样，他也是李家从无人提及的嫡孙。
　　他的生活里没有祖父、父亲、二叔，他居住在远离明孜府的中原，和他唯一的舅父，母亲的幼弟。也从来不和母亲的师兄弟来往，那六个同样曾经名动天下的人，也和他无关。
　　他的舅父无子，沉溺于黄老之术，放纵也溺爱着他，让他打理所有的家族事务。
　　他的父亲是卓国最好的剑客，为了他的母亲封剑，但是他却师从父亲的对手、同样也是父亲的手下败将。

　　他的人生从他母亲将剑刺入腹中的那刻起开始偏离，叛逆着人世所有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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