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诅咒
林三永远记得那天,那条妖龙惨死的样子。
也同样记得,第二天病弱的母亲,带着自己在湖里找父亲尸体的情形。
村里剩下的青年男性,用山上滚下来的一根根断木做了木筏,在湖上捞尸。湖里到处都是浮尸,有的泡着几天,面部浮肿表皮有些溃烂,还有挥之不去的恶臭。
林三的母亲,一个病弱的女子,坚持要上木筏,林三当时已经吓得有些魂不守舍,一刻也离不开母亲,于是和母亲一起找着父亲的尸体。
很多浮尸都是头朝下的,因此需要翻过来才能辨认。翻到第一具尸体的正脸时,林三就吐了个昏天暗地。但接着翻了一个又一个,翻到后面的时候,林三已经麻木了。因为尸体实在太多了,这一条条原本鲜活的命,死后竟好似货物般,被一个一个用绳子捆在船尾。
全村四百三十三口人,仅余一百一十二口。活人捞着比他们人数多出几倍的尸体,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光景。
林三父亲的尸体,最后都没有被找到,可能被埋在了泥石之下,无从挖起。因为怕尸体引发瘟疫,村民们只能匆匆与亲人告别,随后一把火,烧尽了尸骨。
群山里回响着村民的哭声,这天赐的好地势,不仅放大了人间的快乐,对悲伤也一视同仁。
村民们在告别完亲人后,决定休息一晚后走出村子,在周围的村子寻找落脚的地方。但是第二天异变横生,村里的每个人都染上了怪病,他们的全身皮肤,都长出了黑色的鳞片。就像是诅咒,刻在他们的皮肤上,提醒着他们犯下的恶行。
这些鳞片,对于健康并无影响,只是去不掉,即使忍痛刮掉,依然会在原来的地方长出来。
他们去周围村庄里寻求帮助,却被所有的人侧目,畏惧,厌恶。林三的母亲抓着邻村村长的手哀求,却不小心把村长抓出了血痕,他们一边尖叫着一边朝他们扔石头。
昔日曾经来避暑,他们开门迎接的那些人,如今却对他们紧闭门窗。
昔日里见面寒暄,彼此熟知名字的那些人,如今只叫他们“妖怪”。
“滚回你们的村子!妖怪!”这是那些人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人真的很奇怪,他们对“不同”这件事通常都无法待见,只要视作异类,便就抛下了作为人那一套的伦理道德,心安理得地摆出高人一等的态度。
那一层薄薄的鳞片,就隔开了人与人的心,从此殊途陌路。
他们只能回到村里,用自己的双手重建起家园。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灾后的村落依旧草木繁盛,湖中的鱼虾河蟹竟格外的多,足以维持村中人的生计。
只是再也没有四季如春的桃源,不知为何,山中温度一直偏凉,无论什么样的花,都无法在这片土地上开出来,只有茎叶。
而有一种奇怪的草,却从山中庙宇处冒了头,随后遍布了庙宇周围。
这种草与杂草唯一的区别,是它的脉络成红色血丝状,看着可怖,却有止血治病的功效,村里人用它当做草药。
林三的母亲,在草药的治疗下,身子渐渐好转。只是灾难留下的心里创伤实在过于大,她一直郁郁寡欢。林母时常思念着林父,又放心不下林三,硬撑着一口气将林三拉扯大。
在林三满十八岁终于可以独立的那年,林母在一个夜晚平静地睡下,头上带着林父送她的木簪,再也没有醒来。
鳞片的诅咒就像不会醒来的噩梦,那一夜灾难过去后,村里新出生的婴儿,也都身覆鳞片,无一例外。村民们对此又畏惧又厌恶,后来便没有人再愿意生孩子。谁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重复自己走过的路,受尽这世间的冷眼相待。
林三在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后,决定走出村子。他不是第一个想出村的人,但却只有他这么去做了,无牵无挂的人总比平常人更多一层孤勇。
桃源村的入口,被外面的人搬了很多乱石堵得严严实实,大有将此地彻底封死之意。恐惧之下,有时候人比兽类更凶狠。
林三没有却步,而是徒手爬了上去。说起来很可笑,那令人恶心的鳞片,在爬石堆的时候竟有奇效,浮在手掌上像是一层软甲,让手免受划伤。
成功出了村之后,他对自己做了简单的伪装,遮住了身上长鳞片的地方。他走南闯北,四处打听,却完全没有医治这个怪病的办法。
期间偶有被发现,轻者被嫌弃打骂,重者被像兽类般关押。这一身带着诅咒的鳞片,却护着他,在这备受冷眼的尘世间,能安然无恙地行走。
后来他遇见了唯一一个把他当作正常人的人,那就是林夫人。
林夫人原名容秋雅,是前朝罪臣之后,被流放到边疆蛮夷地界成为了奴隶,每个奴隶的脸上,都有刺青,就像盖在身上的烙印一样,一辈子挥之不去。
在边陲地区,奴隶就像牲口一样被随意贩卖,即使死了也无人过问,不问来处,没有归途。
国境之南,距离皇城万里,民风尚未开化,除了酒楼青楼赌场斗兽场外,还有一处供人娱乐的场所,叫合欢台。
合欢台原本是一个擂台,但后来这里却用来上演人兽的戏码,供看客寻欢作乐。人是奴隶,兽类则种类繁多,撒下合欢香后,便开始了一场活人秀,散场后,基本上奴隶不死也差不多半残。
容秋雅在被卖过去的途中,找准时机逃跑,当时她无处可去万念俱灰,心里却紧紧攥着“尊严”二字,想着死却不想带着烙印死。于是用匕首把自己脸上刺字的地方全部划开,投湖自尽的途中被林三救下。
林三用止血草帮她医治,没想到竟有生肌之效,一张脸恢复如初。林三对她悉心照料,她看见了林三遍布身体的鳞片,却没有任何嫌弃之意,而有罪之身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总是有危险,于是林三带着她一起回到了桃源村生活。
和容秋雅在一起的日子,让林三一颗漂泊的心找到了归处。容秋雅说希望可以和普通人一样生活,有自己的屋子,等丈夫回家吃饭,有一个孩子。哪怕只有五成的希望,孩子可能遗传到怪病,她依然想要一个孩子。她不惧怕林三的鳞片,也不觉得那是病。如果孩子注定要遗传到父亲的特点,她也会一样疼爱,她和命运抗争了小半辈子,流再多血,也从来不曾低头求饶。
不久之后,鸿儿出生了,当林三看到婴儿手上背上的鳞片,就知道苍天从来不曾向他展露过仁慈的一面。他和容秋雅也就是林夫人,都希望孩子可以扼住命运的喉咙,主宰自己的人生。
“我不后悔有了鸿儿,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我以前从来没有奢望过,但现在却也尝过。”林三摸了摸林鸿的手。
“一直在这里生活,鸿儿或许能一辈子如此天真烂漫,如此快乐下去。但雏鸟也会想展翅高飞,他时常问我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但我竟不知如何作答。有些景色只有见过,才长留心中。他不该困于此地,只为满足我们为人父母的安稳的美梦。我想他可以跟别的孩子一样上学堂,知礼义廉耻。虽然小雅一直有教他,但孩童顽劣管不住,作为母亲又心软溺爱,我怕他不知是非,不辨善恶,一生懵懂。我怕他不知道,世间真正的桃源有多美。待他学有所成,我想他走遍这大好河山。”
“林兄的想法,让我很敬佩,我看之前用餐之时,你们都惯带手套,这又是为何。”左云行看着父子两人在家吃饭都带着手套,故有此疑问。
“说来有些可笑,这身上的鳞片,就像金丝软甲,非常坚不可摧,但是鳞片锋利,不伤己却会伤人,力道把握不好,很容易伤着小雅。这也是我的担忧之一,鸿儿与我不同,他自出生就带着鳞片,很少知疼痛,但这也就无法推己及人,以后,更容易伤到人。希望先生可以教会他,如何温柔待人。”一边说着,林三对着林夫人使了个颜色,林夫人从床头拿了一个荷包。
“这些是我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积蓄,虽然不多,但已是全部家当,希望先生可以收下,当做教鸿儿的报酬吧。”林三说着接过荷包,递给了左云行,眼里是满满的诚意。
“这些,就不用了”左云行把荷包推了回去,轻轻开口,“至于报酬……”
他的眼光流转了一圈,落到了此刻在自己腿上呼呼大睡的猫身上,“不如就把这猫崽子赠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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