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弹:知音

　　8
　　后来苏三省还是想办法送走了唐山海。办法也是前人用过无数次的那种，声东击西，以假乱真。关键是执行细节怎么使，苏三省这些还算做得不错。
　　苏三省故意透风出去，自己带着上海军统区的人手伪装成唐山海一行出逃上海吸引特高课和76号特工全部的注意力。
　　唐山海被春丽和他那帮更可靠的手下趁机护送出上海。
　　唐山海知道拖不得了，戴老板在重庆还有任务等着他，他总要走的。哪怕他明白，这一走，与苏三省也许就是最后一面，阴阳相隔。战乱时代，他们这个身份的人，总是不敢去想象太过美好的事情，运气来时，是好是坏，都得接受。
　　临行之前，苏三省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唐山海这样的人，让人喜欢，也容易让人讨厌，比如刚开始自己不就挺讨厌他的吗。表面经常冷漠得没有表情，骨子的热血时常沸腾，这样不太好，往往有时候，血冷一点，会活得更容易些。
　　这里的血，也不要太热了，会烫着自己的。苏三省故作轻松，拍了下唐山海的胸口，一副年长者的口气。
　　唐山海的胸口他不是没碰过，又软又饱满，触得对方恼了，那就全是紧绷的韧感。苏三省拍了这一下，并没有什么遐想。胡乱有些人之将死的感慨。
　　哪知唐山海一指顶住了苏三省心脏位置，戳得对方有点生疼。苏区长的血，不也是热的吗？太冷了，会冻着自己的。
　　苏三省就笑了，张了张口，凑近要说什么话的样子。
　　唐山海愣愣站在原地，等他靠近了，愈来愈近，也没躲。
　　苏三省蹭了蹭那双温软的唇瓣，忍住了舔舐的渴望，蜻蜓点水般地一触即离，冲着睁大了眼睛的唐山海咧开一嘴白牙，将人往前一推。走!
　　什么也不解释，怎么也不说，由得这人去烦恼一些吧。恐怕以后回想起这个莫名其妙的轻吻，他也总会想起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不会轻易忘记。
　　这些记过的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可笑的账，就全都一笔勾销了。
　　苏三省去引开了特高课和76号特务的大部分人手。没想过能活着回来。军统上海区的区长代不代什么的，他也就不想了。
　　乱枪中，一个新手部下愣头愣脑不晓得躲枪子，苏三省没好气地推开了他，腹部吃了一记枪。新手部下吓得哇哇乱叫，哭着拖着他往后退。捂着腹部，热血止不住地涌出。苏三省却要想着唐山海最后的话，自己的血，果然是热的，他比自己知道得还清楚。
　　死了很多兄弟。
　　苏三省后来尽量收集了死去的人的尸体，都埋葬在了上海南站附近朱家库村的一片稻田旁，是原本丽春家的地。刘快手也在这里。这里的人都是为唐山海死去的，苏三省觉得他们有资格埋在一起。等到来年，坟地旁边那棵樟树就会成年，想来盛夏时节绿意盎然，足以遮阴。怕热的刘快手，可以与这些生前未谋面的兄弟们在树荫下乘着凉风好好交流交流，热热闹闹吹个牛什么的。
　　幸存下来的兄弟们经此一役，原本那些或大或小的嫌隙都像水蒸气一般蒸发了。活下来的，都是互相交过命的，其他的，都是可有可无的小节了。
　　后来兄弟们还敢跟一向阴沉着脸看着总是不高兴的苏三省开玩笑了。
　　至少苏三省并不会勃然翻脸，偶尔也会跟他们一起去吃路边摊，聊聊戴老板身边的那些女人们，一不小心就扯到了自己身上。
　　苏区长，之前一段时间您总是到点就走，我们兄弟们还以为你在哪里金屋藏娇呢。现在您老这么跟我们一起，是不是那个娇没了啊。
　　金屋藏娇？苏三省面对这些玩笑话难得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声不吭，由他们闹去。而是放下筷子，很认真的说。我没有金屋，也没藏过什么娇，倒是藏过一片海，可是现在呢，那片海飞走了，跟我没关系啦。
　　什么海？还会飞？别人笑得更欢了。
　　苏三省沉默地喝酒，不再说话。海为什么不会飞呢？心还会飞呢，跟着那个人，自己的一颗心到现在觉得还在天上飘着，胸膛里空荡荡的，不知要落在何处。

　　9
　　并不是毫无唐山海的消息。苏三省也刻意地打听，知道他去天津又立功了，知道他在重庆本部当了机要处主任，不时有些密件传过来，偶尔会发现唐山海的签名。
　　苏三省的那个军统上海区的代区长的代字是终于去掉了，不过区长前面又加了个副字。
　　不是毫无愤慨，只是想到唐山海貌似坐在高位，以他那种个性却硬是被拘束在戴老板身边弄文件，似乎也不比自己好过多少，心里的愤慨好像就没那么猛烈了，有点猥琐的同病相怜起来。
　　军统上海区的新区长是曾树。
　　空降而来，毫无根基，苏三省记着自己是谁的人，总是想着，万一的万一，有一天唐山海回上海了，不能让他在军统上海区毫无根基。因此对曾树敬着供着，以不变应万变，让他无人可用，有名无权。
　　其实以苏三省的个性，不是很擅长做这种事，他当初连让唐山海在戴老板面前说个好话都吞吞吐吐，自觉玩不过曾树这种人。
　　没玩过，又怎么知道玩不过。只看你，想不想玩，为了什么而玩。
　　苏三省知道权术方面自己当然是不是专家，但曾树这种也不是什么高手，他要是真聪明善谋，也不会一个人被发配到这儿来，戴老板明知上海区现在都是自己一手扒拉起来的，顶多再加个唐山海。唐山海空降倒能镇得住，可让曾树来，是个什么意思呢？
　　苏三省琢磨着唐山海相关的事，渐渐就想通了这些。
　　曾树搞了阵子事发现确实拗不过苏三省，干脆磨洋工起来，正事不干，机密事件接触不到，只好闭起眼睛当吃白饭的。
　　苏三省只要他不瞎指挥耽误事就好，双方保持着这样的平衡。直到1942年初。

　　10
　　1941年底的时候，苏三省知道唐山海出事了。
　　那个冬天，唐山海携着新婚妻子俞梅刚刚到达上海，与76号的负责人李默群和行动处头头毕忠良以及一众大小官员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曾经让日本人闻风丧胆的军统大唐行动队的队长唐山海居然向新政府投诚了？日本人想杀他之心入骨，但又舍不得这个大好的宣传机会，新政府成立之初，很需要唐山海这样的知名人士加入，唐山海这种昔日杀了多少日本人汉奸的人日本人都能容忍，那不就更有利于吸引其他立场不坚定的人士投诚？
　　是以，日本人和76号的头头们虽不放心，还是让唐山海进入了特工总部行动处当了一个小小的分队队长，不接触档案机密，从原来政府的上校军衔降级到少尉。唐山海安之若素，好似他只要跟妻子待在一起就好。他投诚的重大理由就是戴老板发布的战争期间不准结婚的命令，违者严惩不贷，自己立了那么多功，结个婚都违法，血气方刚说不干就不干了，转而来到了上海。
　　而他那个未婚妻俞梅，也确实生得婀娜多姿，气质如兰，让人艳羡。这对小夫妻郎才女貌款款走来时，让当时迎接的汉奸们看得眼睛都发直。
　　苏三省并不相信唐山海投敌了。也没有人跟他说过重庆那边有关唐山海的任何卧底计划。不过他看到“熟地黄”计划就明白了。
　　唐山海在上海已经不适合干行动刺杀工作，日本人和汪伪特务对他的形貌了如指掌，既然如此，戴老板就让他干脆以投诚的公开身份过来进行情报工作，倒也说得通。
　　但是，显然他低估了日本人对于唐山海的忌惮。
　　暗地观察了一阵时日，苏三省得知唐山海竟然只是行动处一个小分队的队长后，沉默良久之后，忽然大笑。
　　唐山海这样去了特工总部，日本人明面上欢迎，暗地里警惕，料想唐山海这职位也拿不到什么机密的情报，定然处处艰险，备受掣肘。说不定李默群和毕忠良等人就挖着坑等着他往下跳呢。
　　跟曾树一道空降的，还有一个陶大春，接收了大唐行动队的人手，改了名字叫飓风队。陶大春的权限甚至比区长还大，是唯一能够直接接触熟地黄的人。
　　但是陶大春此人的才干，苏三省还是了解一些的，志大才疏，干点小事凑合，大事总是丢三落四，让他领导飓风队，早晚要出事，甚至容易连累熟地黄。
　　苏三省不知道戴老板这样的安排是要防着自己还是熟地黄，但是他很不满意。
　　思考良久，苏三省决定自己干一件大事，赌一把。

　　11
　　军统上海区“覆灭”的那个雨夜，苏三省怀揣着一份薄薄的名单走进了华懋大饭店，等着他的有李默群和毕忠良，还有不知情的唐山海以及其他不重要的人。
　　李默群志得意满。他却不知道，早在苏三省主动找他之前，已经把军统上海区的人员系统地甄别过了，绝对忠诚的或调走或去外地临时执行任务，剩下有些嫌疑和确实跟汪伪有勾结妄图脚踏两只船的那些人，都留在了那个雨夜的总部。而上海各个分站的联络点，也早暗中轮换过一次，苏三省拿着的地址都旧的。
　　他没请示过戴老板，不过戴老板得到相应的消息后，自然会知道他没有背叛。他只是，想混进76号，去帮一把唐山海。唐山海这种给日本人和汉奸找过多少麻烦的投诚人士不再是他一个人那么突出了，现在又多了个军统上海区副区长苏三省。日本人揪着这点怀疑，那也得掂量掂量苏三省投诚的分量了。
　　这个豺狼虎豹之地，唐山海未必应付得过来。
　　很多年后，唐山海还是恼他这一点，认为他小瞧了自己。
　　不过见到苏三省的那一瞬间，唐山海知道自己确实没控制住表情，生嫩得像一个新手。
　　苏三省踩着雨水进来，浑身湿淋淋的，脸色阴沉目光阴鸷，死死地盯着唐山海，笑得僵硬而缓慢。
　　唐先生，在您还没有到特工总部之前，我就久仰您的大名了。
　　苏三省今晚终于把这句话送了出去，这本该是他两年前见到唐山海就要说的话。客套又生疏，是最好的开场白。特工总部可以换成任何相符合的背景。
　　不是好久不见，而是久仰。仿佛他们才第一次见面似的。其实苏三省本来想说仰慕已久的，话到嘴边，换了个更普通的说法，好让人更觉得，他和唐山海之间的不熟。
　　不敢当。唐山海看着苏三省，也仿佛才第一次看到这个人。
　　苏三省掏出了他的大礼，那张薄薄的纸上，包含了苏三省声称的军统上海区各个分站的隐秘地点，还有人员名录以及他们的代号。
　　唐山海的目光缓缓扫过，微不可察地缩了一缩。
　　上海军统区的情况通过陶大春和朱丽春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个分站的地址都是无用地址，至于所谓的人员名录和代号，并不齐全，甚至有的代号是已经弃用的。
　　这不是真正的地址和人员名录。
　　唐山海心中剧烈的忐忑忽然停止了，他看着苏三省仍然阴恻恻的笑容，在骤然结束的极端恐惧里生出了一股愤怒。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只能看着李默群和毕忠良毫无所觉地笑纳了那份礼物。
　　苏三省依旧看着他，目光粘腻。唐山海回望他，从那深刻的无法言说的的视线里，看到彻骨的黑暗中，还有一点微弱的火光。
　　仿佛是希望之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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