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道

作者:魔鬼多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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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鸳鸯庙群狼俯首


      母子俩这一宿话说来,到得天明,那少妇愈加乏了,低眉垂眼的只是要睡。司无邪见这情状,悄悄地下得床来,先将地下瓦盆一顿收拾了,回来扶母亲靠床坐了,说道:“娘,你慢睡,我去整治了早饭来,昨夜冷,吃了饭暖和些再睡罢。”少妇轻声答应了。
      哪料到锅塘里一片湿泥,想是烟囱顶也教雨给打漏了。司无邪见了倒怔愣住了。想了想,计上心来,便提着斧子出门去了。临走时,望屋里张望一眼,却见母亲先挨不住,已经靠着床头睡着了。
      不一会进来,怀里却抱了几根劈好的木头。草草搭置个架子,吊了瓦罐生了火,又来淘米。赶着米瓮倒着提,落来的米却只将将平着碗底。“坏了!三天雨误了我生意,连米也忘记买了!”那瓦罐里的水却等不得,已咕嘟嘟地翻起了蟹眼水沫。“没奈何,先将就一顿罢!瞧今儿天晴了,一会子采几味药卖了,换得钱买米,该还能对付两日。唉,这样一日看一日的可怎么是好···”眼看着米粒在水里滚上滚下的,一点一粒的米白色却相隔着八丈远,把个十岁的司无邪险些气得哭了。
      须臾间,米炸浆出,虽是稀得惨淡,到底透出一股甜香来。司无邪再忍不住,取了两个粗坯陶碗来,先倒了一碗米汤,也不待凉,嘴唇贴着碗沿吱溜溜一路绕了个圆,倒给他吸了不少进去,暂解了馋。随即便把这碗放下,将那瓦罐里的实在货另把碗盛了,小心翼翼地端在手里,眼睛盯着不离,脚下一步步挪出去,唤道:“娘,起来吃饭喽!香甜甜的粥哦!”。
      却见少妇一早醒了,斜倚着身子,正把手从脸上撤下来,听见唤,转头道:“你吃罢,娘不饿。”司无邪见她眼圈儿红红的,显是才哭过的模样,哪里不晓得,便笑道:“我才吃过,这是娘的份。家里米剩得不够,这两天倒没想起来这一件,当真该死!”
      啪啪!
      轻轻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嘿嘿地道:“娘,你吃完了自个儿歇息罢!我去山里转转,看夹子上可夹了些甚么。赶得及便回来吃午饭,赶不及你自个儿先吃,不用等我。”
      少妇放下碗,起身下得床来,走到外间,将机杼上尚未完工的布匹结了头,取下交在司无邪手里,道:“才下得雨,山里路滑,今儿就别出去了。先把这布托李爷市卖去,回来娘有话说。”
      司无邪见娘说得郑重,不敢回嘴,匆匆接了出门。
      “入你娘肉的!到底晴了!”
      远远的还没到地方,便听着一句粗口。听那声音浑厚,中气十足,带着浓重的漠北腔,自是那李爷无疑了。这李爷三十五六的年纪,本是漠北军中伍长出身,只因打仗时断了一条胳膊,前途无望,便领了朝廷抚恤,自行退伍。临行时上官另赏赐了一匹骏马给他做脚力。到得此间,因见此地前山后海,出行不便,座下骏马恰恰剽壮能负重,便就地做起了买卖,出鱼出布出山货,回程时带些油盐酱醋。因其为人仗义豪爽,只吃回程的一头利,村里人感念恩德,便照顾他生意,时常采买些日用,每逢出海,又总要三五斤的望他手里送些水产。一来二去,却真攒了些身家,讨了婆娘,安安稳稳住下来了。
      时日既久,李爷便也风闻些村里事。听说司无邪父亲、舅舅俱是阵上死的,倒是一条道上一条心,便要主动揽着他的家事。哪里想司无邪母亲却是倔脾气,半点儿水泼不进,一点恩惠不受,把个直性的李爷气了两天,末了只得作罢。另一面,这李爷讨了婆娘三五年不见下崽,见得司无邪精乖,夫妻两个直把他作亲儿子待···
      远远的见是司无邪抱了布来,李爷忙招招手,离得近了方才小声道:“邪儿,这趟雨坏了咱爷俩儿正经生意,家里米面可还够吃么?”说着手上接过了布。
      司无邪赧然道:“惭愧!得向您老先兑些米来,不然这一出去倘若赶不及回来,娘怕要饿一顿了。”
      李爷嘟囔道:“入你娘!昨儿怎得不来说!你娘个犟驴,自个儿病歪歪的没个生计手段,成天到晚还拴着你,要不是你娃儿精乖,这么下去早迟有一天你娘儿俩得饿挺了!你等会子,我给你兑米来。”说着径自进了屋。
      不一时,拎着一袋米出来,走近来道:“给,多了咱也不便交付你,你娘心眼子多,怕会看出来。这三两斤的却好搪塞。”
      司无邪瞧那米袋分量确是多出三两斤的模样,却不敢接,只道:“娘说一饭之恩该当涌泉相报,您再这么着,无邪便把海水抽干也报不得了!”
      李爷笑骂道:“揭你先人盖儿!三两斤米算得甚么!净听你娘一套套的歪理,长久也是个饿死的书呆!呐,接着!真要不过意,赶明儿爷跟你婶子老了,你若有心伺候一阵子,送走了咱也是一件功德!”
      司无邪“哎”的一声答应了,“无邪一定把您二老作爹娘看待!”
      李爷得了这话,哈哈大笑,竟似止不住,猛然间想起一事,从身后摸出一双白底黑布鞋来,瞧尺寸竟是为司无邪准备的,“再两天便是你生日罢!喏,你婶子新给你纳的,瞧瞧合不合脚!”见司无邪呆呆站着,却不来接,啧了一声,佯怒道:“再要拗,老子一巴掌给你扇海里去!咱阵上人最重是生死二事,逢着生辰死日,都要一番操办戏乐,莫教老子坏了规矩!”
      司无邪平日里随他出门,路上确是听闻不少军中轶事,便只好接下,才要谢,猛地省起母亲话来,急道:“您老等我会子,娘有事与我说呢!”
      李爷道:“去罢!咱也要收布去,这两天想是积了不少。待会你再来,咱爷儿俩一道走。”
      二人分手。司无邪急匆匆赶回去,进得门,娘却先一步背过手去,笑眯眯地拿眼望他。司无邪眼尖,约摸瞧见是双鞋子,嘴里却道:“娘背了甚么宝贝,快与我瞧瞧!”
      娘却也瞧见他手里的东西,微微失落道:“你已有了么?”
      司无邪放落了米袋,上来在她脸上啄了一口,笑道:“娘费了不少神罢!这样好宝贝,我哪里舍得穿,要穿也紧着这双穿,婶子见了眼里也高兴。”说着把李爷送的新鞋在她面前扬了扬。
      “李爷送你的么?”少妇说了一句,便又叹息,“也好,将来娘不在了,你便去他跟前孝顺,把他二老作爹娘待,也是一般。”
      司无邪道:“我省得。娘,便只这事么?孩儿得抓紧去山里一趟,李爷等我一道走呢!”
      少妇诧异道:“这样急么?才下的雨,山里不好走呢,你去与李爷说一声,今儿就别去了罢!”
      司无邪摇头道:“李爷这会子收布去了,哪里找他去!娘,咱这家无三日米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孩儿多忙活些,你也多落会子清闲。再者说,咱是男子汉,不光长个子,更要长志气,这家该我担着了!孩儿多长些本事,将来才有清甜日子。只是一件你得答应下,孩儿在外面讨生计,顾不上你,你自个儿看顾自个儿,乏了便睡,饿了便吃,别再捣鼓机杼啦。”
      见得儿子说得在情在理,颇为懂事,少妇却殊无喜色,只是叹息:“罢了罢了!一样人生一样人,娘愈发拴不得你呢!自个儿在外小心些罢,莫给李爷添麻烦!知道么?”
      司无邪嘿嘿道:“娘,你可放手啦!这两年孩儿做‘贼’也愈发做得累呢!”说着,不敢耽误时辰,向娘告了罪出来。屋后草棵里掏了家什,见是药锄、登山屐、药篓子、雄黄粉、粗麻绳等一应采药物事,一把长柄钢叉打猎防身,另还有两块生炭,一封牛皮纸包,却不知作甚么用。装束停当,望山里去。
      这山有个名头,唤作“鸳鸯山”。据老人们说,这山原本叫做“青玉璜山”,因其形制颇似玉璜而漫山青翠得名。后来地龙翻身,神州大陆在这里裂开一口,这道口子便把青玉璜山生生掰断了,成了现如今鸳鸯相望的形式,便就此改了名。东山上起得一座鸳鸯庙,既不尊玉帝神仙,也不奉如来菩萨,两尊神像却是一对青年男女,亦不知名姓。而今这鸳鸯庙也破败了,堪堪够得遮风挡雨。司无邪收山货时,倒是常来歇脚,顺便磕几个头、求一支签,盼那两尊上位神仙能指引一桩姻缘。
      司无邪脚踏登山屐,山路虽是湿滑却也勉强对付。脚上撒了雄黄粉,手里攀着藤条灌木,一步步行着,向先前埋下的捕兽夹处去。几处拾掇下来,倒真得了几只野兔野鸡,闻闻味儿却还新鲜。心下得意,一路哼着小调,想着起了最后一处夹子便好收拾下山。谁知来到地方,见得夹子上鲜血淋漓,却没猎物,心道:这是个厉害的,怕成了精,自个儿能掰夹子跑呢!
      想着连道晦气,蹲下身来正要重新打理,蓦地瞧见血迹,惊咦道:“这是才跑的!雨是今早才停,血迹却还留住了没散,定是不久前才跑掉!瞧这模样,伤得只怕不轻,待我跟上去看看究竟是个甚么货色,这样厉害!”提了钢叉,循着血迹一路跟上去。
      走着走,鼻端闻见一股深重的骚味,心下奇怪:怎么回事,恁重的骚味儿,难不成扎狐狸窝里了么?
      故老相传,狐狸、黄皮子最是灵异,但凡碰着,要么绕道避开,彼此相安无事,要么便一窝端掉,倘若除之不尽,一准摊上事儿。心念及此,司无邪不禁踌躇起来。过得良久,眼望着地下深浅不一的脚印,猛然咬牙自语道:“入你娘!咱这破家还有得破么!怕得甚来!干你一票干净的,着落几张好皮子,才是一场富贵!”打定主意,再望前行,果然见地下脚印越聚越多,竟似成群结队而来。司无邪给生计逼得狠了,心下反倒不怵,隐隐然还有些欣喜。
      一路来越走越深,瞧那脚印,竟似望庙里去的。司无邪怕露了行藏,就着坑里积水洗净雄黄,又嚼碎草叶,流出汁来细细涂抹了遮味,自觉做尽了手段,方才觉得踏实。
      再走着,望见前方一座庙宇,梁塌柱倾的,正是鸳鸯庙。那门前一副精短对子,上联道是:三生有幸。下联本已失落,空落落的红漆楹柱上这时却给人凿出几个字来,道是:一世无缘。
      一座鸳鸯庙,两处相思人,本是极好的盼头,竟教这几个字生生的坏了。司无邪人小鬼大,平日里不少磕头纳供,便指着着落一桩姻缘,见这情状,心里直骂翻了天。无奈道理听得多,书却读得少,一时也不知怎样改动。
      “小朋友,这荒山野岭的,你尾随了咱弟兄好些时,却是要做甚么?”司无邪正自腹诽,本来安静的庙里却传出一句男声,质问道。
      司无邪本是追着禽兽爪印到此,此刻猛地听见人话,反倒怕起来,见问只得强装气势,向着庙里喊话道:“呔!你是狐狸精么!怎得说起人话来!”
      庙里那人听见,哈哈大笑,“你见过狐狸精是男人么?”
      司无邪心想也是,每回听说狐狸精多是妖媚的女子,倒真没听说是男人的,便一时犯了浑,只道那人骑着坐骑来的,是以不曾落下脚印,那一地的蹄爪印,想必是山外边谁家散放在山里的羊只给收拢了来此歇息的。自觉想通了此节,想着误伤了人家羊只,理该上前赔罪,便放落了心,进得庙来。
      谁曾想这一进来,肚里一颗心差点便吐在了供桌上。这庙里哪里是甚么温驯的羊只了,极目所见,却是一头头红眼的狼,怕有五六十数!
      司无邪吓得肝胆俱裂,心下惨淡:打了几年兔子,这回教狼给打了!报应来了么?
      眼见群狼一个个红着眼滴着涎望向自己,内中一头前肢伤重扎着布,望来神态尤其猛恶,司无邪心下了然,筛着手扔了只野兔过去,干笑道:“误伤了狼爷爷,给您赔罪!我这身子骨没长成呢,没几两肉,您老甭惦记了成么?呃···再···再孝敬您一只···”吓得话也说不利索了。
      “弟兄们!莫吓着孩子!老幺,孩子给你赔罪了,这事揭过去罢!”先前那人道。
      狼群听见话,脸上竟做出极人性的表情来,仿佛咧嘴笑了一下,渐渐退回本位。好容易喘口气,司无邪这才留心观察起来。
      但见群狼秩序井然,不发一声,须臾间首尾相连,排作了八队,每队八匹。司无邪认出来,却是正经的八佾,天子堂舞之数,心下大惊,想道:这人却不知有意还是无心,怎得排了这样阵势,给人瞧见一准定个谋反的罪名!
      此时国朝开立三百年,上下礼数管制极严,朝廷以州、郡、县三级辖治天下,州牧、郡守、县令上朝、日用的车马舆服一应依循体制,不得逾矩。官员但有逾礼,小则罚俸,大则罢官;元元百姓则入贱籍,祸连三代。些微小事便大肆操办宣扬,遑论这八佾、六佾的大礼呢?
      司无邪心思本来把细,见风知雨,防微杜渐惯的,这时见了眼前模样,难免便多想了些。只是念头一转,想道畜生懂得甚礼法,便释然了。
      庙里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来。司无邪心思回转,这才注意到那人背着身子蹲在地上,自包袱里一样样取出了香烛纸钱等物,又提了两只死鹿过来,郑重地摆在案上,这才回身站起,向着司无邪走来。
      司无邪见那人身长八尺余,五十上下的年纪,一头极惹眼的苍蓝发色,颌下一部长髯,肩宽膀阔,眉目间英气逼人,心下先叫了声好,脚上却不由退了一步。
      那人走到半途,弯腰拾起方才司无邪扔下的两只野兔,一手一只拎着,朝司无邪笑了笑,道:“小兄弟,既来了,也算你一份心意。”
      “我······我时常拜的。只是······呵,也不知究竟拜的谁。”
      “可怜人······”那人长叹一声,却又奇道:“小兄弟既不知他们是何许人,却拜来做甚么?”
      “来鸳鸯庙不求姻缘还能做甚么!”司无邪没好气道。
      “姻缘么···”那人听说,嘿的一声惨笑,“他两个若有好姻缘给你,这庙能破败成这样?小兄弟,姻缘乃是自家挣来的,求神拜佛是不成的。他两个更谈不上甚么神仙菩萨,乃是这世间一等一的恶人,磕头纳供不得好还在其次,摊上业报才真正要命!小兄弟,爹生娘养不容易,听我一句劝,以后莫来这里了,以免惹得祸事上身。”
      司无邪道:“你说了这半天,自个儿血食纸钱的拜祭却为什么?”
      群狼仿佛懂得人言,听到这里忽地砰砰砰砰集体跪倒,前肢拄地,俯首悲吟起来。那人见状,便止住话,径自来到香炉前,默默将纸钱烧化了,昂首挺立,怔怔不语。
      风声寂寂草虫鸣······火光里,那人一头苍蓝的长发泛着赤红,两行清泪也流成了血。
      “他是我朋友,也是我狼族的神主,白——狼——王。”
      司无邪心下猛地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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