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美人录

　　春去冬来，四载寒暑，治平年间，宫廷颇为动荡，酒肆传言皇帝立身不正，又疾病缠身，与两宫失和，宫中互相博弈多年，治平四年，皇帝病逝，皇太子（赵顼）即位。

　　这一切似乎都离严家太远太远。

　　这一年的正月，严家过的极为惨淡。

　　“作死的两个妮子，怎这般能吃？”

　　大王氏穿着洗的发白的袄裙，系着围腰，包髻里银发愈发白了，陈年的银耳环乌黑得发亮，她手指戳着严英和小王氏方才2岁的小女儿严娟恨恨的骂着。

　　又说道“咱家的老母鸡每日才下一个蛋，怎得给你们两个妮子吃了，气煞老身”

　　严英四岁了，已然懂事不少，尖尖的瓜子脸，微微蜡黄，两颊泛着红丝，浓眉大眼，小鼻挺翘，集合了严和或李氏的长相优点，端的是一副美人样貌，只头发蜡黄稀疏，梳着三丫髻，头上系着一根陈旧的红罗头须，穿着严松、严柏的旧衣裳，补丁一层累着一层。

　　一旁的严娟亦穿着旧衣，看着就是个缩小版的小王氏，奶声奶气的唤着“太婆，娟娟疼…疼…疼…”。

　　严英被太婆骂的心中有些羞愧，手捏衣角，不敢说话。但实在是太饿了，早上虽是吃了汤饼，但汤多饼少，根本不顶饿。

　　她心中很是羡慕大哥严松。四年前程大夫怜惜严家一家家境贫困，将严松收做药童，平日跟着程大夫出诊、采药、制药，程大夫还教授严松些许文字。虽然不常在家，但肚子总是饿不着的，还能时不时偷偷带些糖块回来给弟弟妹妹们，严松性子严谨，回家时也会将程大夫所授教给弟弟妹妹们。在严英小小的世界中，像大哥那般能吃饱算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严娟年纪小，隐隐知道鸡蛋是留给二哥、三哥的，但吃饱的欲望占了上风，跟着严英两个偷偷将老母鸡哄到角落里，专等着它下蛋后，偷偷叫严英煮了。

　　严英年纪还小，灶台尚且够不着呢，也只是搬了小凳子，在锅中放了些水，学着母亲的样子，煮了水煮蛋，烧柴火还费了半天的功夫。原以为今早太婆并娘及叔母外出采冬笋，还需要些时候才能返家。蛋刚吃下，不想太婆半途回来了。

　　这四年来，虽然大王氏和李氏的身子逐渐好转，只李氏到底产后亏虚日久，始终瘦弱，程大夫说已是再难怀妊。

　　当年借贷的银钱，每年利滚利，钱不知已还了几贯，但始终未能清掉账务。一家老少过得很是艰辛。

　　严慈父子三人长年累月在瓷窑做工，工钱不多，多用来还债去了，家道艰辛不已。大王氏领着李氏、小王氏或是上山采摘野菜、菌菇，或是简单缝补贴补家用，但都不过杯水车薪。这些年来，张员外家的僮仆屡屡催债，让严家不堪重负。

　　大王氏还在喋喋不休得骂着严英、严娟两个堂姐妹，李氏、小王氏也回来了，这时节，冬笋渐无，春笋未生，哪里去找可果腹的食物。

　　李氏、小王氏自然是心疼女儿的，到底多年心境使然，竟也觉得唯一的荤物不是该留给小子们吃，就是该给官人吃，跟着大王氏一起心疼那个被吃掉的鸡蛋。李氏的眉头蹙的更紧了，小王氏也板着个脸，小王氏近年来越发瘦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丰盈的妇人。

　　故二人也不去管那被骂的姐妹俩，自去里间继续缝制步履、荷包，虽不很精致，到底还可以置换些铜钱。

　　严家左侧一里地开外，住着同村严慈的堂兄严茂一家，严茂一家也在瓷窑做工，但家中人口不多，日子过的还算盈余。严茂的妻子刘氏和大王氏一般年纪，个子不高，常常喜欢梳着高推髻，从年轻及开始同大王氏二人常常互相攀比。刘氏生活莹润，现如今瞧着却比大王氏年轻数岁，她路过严慈家门口，看着大王氏打骂两个孙女。

　　捂嘴笑道“哎呀，不过一个鸡蛋，怎舍得为一个鸡蛋打骂两个花一般的小娘子？”

　　“要我说呀，一个鸡蛋，我孙子小根还不稀得吃呢，这般阵仗，没得让人笑话”

　　这话瞬间让大王氏气的跳脚，转身欲追过去，只刘氏也不是个傻的，不待说完话，早就自己转身回家去了。

　　大王氏刚刚走到篱笆门口，一着急正好与刚要进篱笆门的两个人撞了个正着。

　　两个来人，都穿着一样的靛青色长衫、裤子，袖口、衣领处还有些许绣纹，成色崭新，比得跌在地上的大王氏更加落魄。

　　二人衣裳簇新，但都长着一副尖嘴猴腮样，刻薄的说道“呦，这老太婆还挺多礼，咱们刚进门，竟然还知道拜一拜”

　　严英看着自家太婆摔倒，连忙过去将其扶起。大王氏又岂是善罢甘休的性子，不待站稳就想与那两个小子理论一番。

　　“竖子可恶，如此欺负老身，天下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呸，王法？老子只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却原来，这二人乃是张员外府上的僮仆，以往都是托人传话让严慈到镇上回话还钱，此次竟不远十里路程，来到严家催债。大王氏瞬间被他们的话打蔫了，嘟囔着嘴巴想说话又咽了回去。

　　那两人话毕就开始打砸院中物什，更将堂屋内的桌椅都打翻在地。打砸声音将李氏、小王氏都吓了出去，大小王氏二人时不时上前阻挠那两个僮仆，李氏素来温柔，有些不知所措。倒是隔壁家严茂的妻子刘氏听到声音赶忙跑去瓷窑将严家的当家男人们叫回来。

　　瓷窑在村口东侧，离严家并不是很远，父子三人听到刘氏所说，赶紧请假，匆匆回家。

　　当他们赶到门口的时候，那两人僮仆却已将堂屋及篱笆院中的物什砸了个干净，四角方桌少了一条桌腿看起来有些滑稽，因为严家物什不多，故也并不费多少时间。大小王氏和李氏三人抱在一起痛哭，大王氏口中频频咒骂那二个僮仆。

　　“呦，这不是老严头回来了吗，当初你可是质押了家中女眷才贷下的银钱，现今还欠着12贯未还，我们主人已命人催促了尔等数日，竟无人回话，若再不还钱，下次可就不是这么客气了。”说着还狠狠吐了口浓痰在地上，抬脚用力碾压。方才转身离去。

　　众人这才得知，难怪当初家中半分恒产，却贷了5贯银钱，竟然是以妻儿做了抵押。严和、严路握紧拳头，几欲起身将那两个僮仆打到，严和理智一些，一边克制自己，另一边拉制着严路。

　　李氏和小王氏听罢，更是痛哭不止，严英拉着吓哭的严娟，心中惊惧不已，只知道跟着流泪。大王氏直接起身拍打严慈，严慈佝偻着背蹲在地上，看着脚上的草鞋，还有那一道一道的冻疮。

　　晚间，谁也没有心思去做饭，大家都饿着肚子，除了严娟时不时囔着肚子饿，严柏、严树、严英也都沉默不语，没有人提到吃饭的事情。因为严松今日跟随程大夫在高峰村附近的山上采药，严柏、严树也被严松带着去山上采集草药，希冀换些铜板，可惜这时节，可采的草药并不多。

　　严茂的妻子刘氏倒是偷偷送来一锅米粥，送来时照旧话说得难听，“一家子遭得啥罪，你那太婆骂了一整天，不见消停，真真是老虔婆”。

　　严英用力接过那锅米粥，睁着雾蒙蒙的双眼，说道“谢谢太婆”。刘氏看着严英的样貌，她自家没有小孙女，倒是很喜欢严英，两手对着严英的小脸摸了又摸。

　　一家子围着缺了条腿的桌子坐，周遭一片狼藉，只几个小孩子吃了粥，严英心中难受，也吃不下多少，对未来充满了恐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