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禹往事书之结梦梁

　　顾长亭觉着眼睑上冰冰凉凉的，睫毛微微一动，并不如何晃眼的光线也是让他眯了眯眼才适应过来。

　　是一间暖阁，装饰的不如何奢华，却清雅古朴透着淡然的韵味。

　　那眼睑上冰凉的感觉来自于飘进来的细雪，窗户半开着，外头下起了小雪，京都的红宫墙琉璃瓦笼在铅灰色的苍穹之下，细雪温柔落下没有丝毫的响声，像是害怕打破了京都难有的宁静。

　　顾长亭看着窗外的景色发神，他平常无事最爱来的便是这岚烟阁，每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岚烟阁便备好了那年新采的雪前碧泷，而顾长亭每年都会来此，用新雪煮新茶，他从未失约。

　　因为碧泷茶的产地在遥远的寒冰洲浣花城，而顾长亭十五岁离开浣花城青石门入京，随殇帝南征北战，至今七年无归。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便知道你定是在这儿。”苏醉不知何时坐到了小桌对侧的软榻上，取两匙茶叶放入絮青茶壶之中，再执起火炉上的烧水铜壶倒入沸水，顿时茶香在暖阁能氤氲开来，“烹雪煮茶，你倒是清雅。”

　　顾长亭倒去刚斟满的一道茶，笑道：“此刻明月清风，劲松雪霁一样未有，你便煮上了茶，真不像你。”

　　苏醉略微一顿，但转瞬便恢复如常，他把玩着手里的絮青瓷杯，淡色的釉底上自然遍布着如同柳絮般的碧色纹路，分外的好看：“今年的除夕，陛下要回去遗荒祭祖，这京城不能没有你镇守，你怕是又不能回浣花城了。”

　　“又不是只这一年，我既已决定相助陛下，便不能再怀有这般伤春悲秋思乡难过的情绪。”顾长亭抿了一口新茶，苦涩地笑了笑，“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

　　忽又听得他道：“清若，你我相交多年，却从未听你说起过家里的事，我早前便想问你，你的那些秘法卜筮莫不是祖上传下的？”

　　“什么秘法，不过是些小法术罢了，”苏醉摇摇头笑道，“我自记事以来便是独身一人，无父无母的孤魂野鬼而已。那些小伎俩不过是一位老乞丐交给我的。”

　　顾长亭与苏醉一同投入殇帝麾下，一文一武颇有建树，顾长亭出自浣花名门青石，而苏醉却不知来历。更早之前顾长亭便听说苏醉年幼时曾是不名一文的乞儿，原以为是传闻，今日听苏醉这番话，倒是真的。

　　“说到这个，想与你瞧一件物事。”苏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木质雕花小盒放到桌上，不知他触碰了何种机关，那木盒突然层层铺开，竟在桌上展出了一副纵横交错的棋盘，接着苏醉又掏出一颗拇指大小、造型怪异的棋子扔到棋盘中，那棋子没有坠落，反而是悬浮于棋盘中央。

　　顾长亭惊讶地看着这一系列的奇妙景象，他毕竟还是少年心性，见到新奇的事物，总忍不住满腔好奇。他问道：“这般精巧奇特的棋盘，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知有何用处？”

　　“这叫星罗棋，棋子和棋盘中皆有磁石，磁石相斥，棋子便悬于半空，”苏醉缓缓解释道，“至于作用，便是用以测梦和逃离梦境。”顿了顿，“在远古的华禹便有华胥境一说，梦境是极为玄异的秘法，而像是‘镜像’‘南柯’这般的梦中之梦更是诡秘难测，即使是外界也无法唤醒困于梦中之人，到那时，这星罗棋便可以发挥它的作用。”

　　“这？”顾长亭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星罗棋，突然想起似乎几天之前，苏醉便赠送了这样一副棋盘给殇帝陛下，当时陛下还将他遣出了屋外，只与苏醉详谈，具体谈了些什么，他也不清楚。

　　“星罗棋共有七颗，这只是其中的一颗—破军，在梦境之中时，只要将你的血滴于棋盘中央，便可以脱出梦境。”苏醉继续解释道，“但星罗棋也有它的弊端，有时梦境陷入太深，磁石会失去作用，那时即便是我也无计可施。”

　　苏醉解释完以后，顾长亭面色沉重地看着精巧的棋盘和悬浮半空的棋子：“你是打算将它赠予我？”

　　“嗯，结梦秘术诡谲难测，这天下也不只我一人会使用，若是有心之人用此秘术将你困于梦境之中，他即使不会丝毫武功，你也必将败于其手。”苏醉收起棋盘，那张棋盘不知如何又变为了小巧的木盒，他连着棋子一同交给顾长亭，“若是以后你觉着记忆出现了紊乱，或者发生了反常之事，你便使用这星罗盘，记住，在梦境里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是现实中最信任之人也不行。”

　　顾长亭点点头，收起那个木盒，对于苏醉的话他向来不疑有它，若说信任之人便是只有他了。苏醉不再说话，安静娴熟地倒了一盏新茶，动作和缓犹如谪仙一般。

　　这般情景似乎在什么时候发生过一样？营帐？灯火？热茶？顾长亭皱起眉头，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却又想不起来，刚才苏醉的话在耳边环绕，他伸手入怀，握住了星罗棋的小盒子。

　　“长亭，其实我也想知道我父母是谁。”苏醉捂着热茶杯，望着半开的窗户外簌簌的小雪出神。

　　顾长亭认识苏醉这么多年，何时见过他这般失神落寞的模样？他松开了握着棋盒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向来冷静严肃，也很少有笑容，这么多年也只有苏醉这一个生死好友，想到这里，不禁觉得无奈，自个儿战功勋勋，却连如何安慰好友也不知道。

　　“今年的雪倒是下的不大，半月后便是除夕了吧？”苏醉叹了口气，“这天下的百姓不知何时才能有个安稳团圆的年。”

　　“快了，”顾长亭笑道，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只是平常多是皱着眉头不苟言笑，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有几分少年人的英气和豪情，“等这天下平定，海晏河清，百姓都过上了安定的日子，我们这些人，也该是功成身退了。”

　　苏醉没有说话，靠着墙似乎是睡着了。

　　岚烟阁内温暖如春，外面的雪却是下得愈发洋洋洒洒，裹挟着霜雪的寒风，吹的人仿佛血液都凝固了一般。

　　岚烟阁楼下的一条小巷里，紫衣白裙的女子孑然独立，她戴着竹笠，垂下的帷幔遮住了面容，披着一件白色的狐绒披风，腰间别了一支短笛，在她的位置，抬头便可看见顾苏二人所在的暖阁，只是那间暖阁窗户半掩，看不清全貌罢了。

　　“结梦改梦，苏清若，我果然是小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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