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寻你于世界的角落

　　林宋两家是上数五代的累世交情。十五年前，林世民携带家眷投靠宋家时，宋世坤刚刚挤兑走了长兄，从去世不久的宋老太爷手中完整接盘了药局和家宅。宋世坤就是在他最气盛辉煌的年代里，答应接纳富有却落魄的林家五口，直到他们登上赴日的航船。喻霆现在每每忆起宋世坤上下打量他们的眼神，总觉得那里面透着一股孤寒，可当时全家都沉浸在他的热情和终于找到落脚地的狂喜之中。
　　宋世坤好胜喜功，喜欢冒险，药局的收入只留一部分用来持续经营，剩下的陆续被他投到了香烟、房产、茶叶、盐、当铺，还有走水货。他就像一个侵略者，用资本武器不断去征服新领地，为了他喜欢的阿堵物，也就是钱。不过，但凡在商场打滚，没有不失手的，何况摊子又铺得这么大呢。药局被逐年冷落、掏空不说，因战事频发，官员更迭，水货连年行走不利，勉强运到了季江，买家又跑路逃散，里里外外损失好几大笔，说到底这是黑暗中的交易，以往暗通款曲的官员不在了，这事儿就经不得衙役，只能溺死在时局里。近两年就连他最器重的茶叶，也由财富变为负累了。宋世坤想来想去，觉得问题可能是出在药局，他动了祖宗的根基。所以，不惑之年的生日过后，他就百般清明地刊登广告，高薪聘人重振药局。大概不惑之年的生日一过，人就真的不惑了。
　　喻霆一边任脑海里缥缈着这些旧事，一边指挥着工人搬运药局大厅里的沙发座椅。说起来，这真令喻霆觉得可笑，一家药局的大堂里不是摆满了药柜药材，而是铺上了地毯，上设沙发、茶几和新式立钟，像是划分了事务区和洽谈区的银行大厅。喻霆将“洽谈区”全部撤掉，变卖了原有的名贵陈设，在这里增加了半面墙做书柜，里面填充满医学书籍，旁边的一隅做了个半开放式的工作台，请了位坐堂医生为客人做简单的诊疗，免费测量身高体重和血压，出诊则加添些费用。
　　喻霆明白大同药局固然要顶着老字号的招牌再发新芽，但眼下从垂死中复活，就一定要推陈出新。所以，他购买来新式的制药设备创立了制药室，从季江的大学医院聘请了研究人员，全力攻克几副应对时疾的新药。喻彰自然也加入其中，他时而在季江监药，时而回到锦江照管家业。只是，他需要出现在药局的时候，喻霆就隐匿起来，到北郊的住所放放松。就这样，一月余后，治疗贫血和时疾的凝血丸、回元丹研制成功，在大同药局开售了。喻霆联络好了圣爱教堂，打算借地做几场慈善义诊及药品义卖。
　　“非常感谢您廖先生，那我们就说定了。在下周的礼拜六。”牧师用蹩脚的汉语说道，他说的非常卖力，额上甚至还布上了细密的汗珠。
　　“一言为定！疗救百姓本就是药局存在之要义。非常感谢圣爱教堂的协助。”喻霆不卑不亢，礼仪得体地告辞而出。
　　一切初有成效，初夏午后的馨风，像化入了蜜一样清恬，他内心满是喜悦，面容上却收敛得紧。牧师送他走出大门，他在清风中站定，转身回望，天空澄澈如平静的湖面，丝丝络络的云朵像心事的倒影，在这样轻盈的背景中，圣爱大教堂静默地耸立于其间，庄严肃穆而自带威严，那是一种不容诡辩、不可忽视的震慑。喻霆莫名地想再走进去看看。这一次，他选择从教堂礼拜室的正门走进去。
　　正前方是一个大大的十字架，中间过道的左右两边，各有五排座椅。他坐在了右侧的最后一排，看着前方的光，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平和。正在这时，他好像听到了一两声抽泣。是谁在这？刚才进来时明明已经确认没人在呀。喻霆满心纳闷，正想着，小小的抽泣声又响起，他顺着声音的方向一望，左侧第二排座位上果然有个女孩，怨不得喻霆没看清，她身着墨绿色衣群，显然是被喻霆合并到旁边摆设的植株里了。
　　她十指交叉，前额微叩在指节上，像是正在祷告着什么。肩头偶尔微微起伏。
　　“小姐，您没事吧……”喻霆走到近前，递过一方手帕，轻声问道。
　　女孩才发现身边有人，吓了一跳似的抬起头，刚要回答，语声却凝滞在空中。竟然是你？！
　　“是你？！妙心小姐。”喻霆一时也是讶然。
　　妙心尴尬地淡淡一笑，擦干眼泪，抓起包向外走去，她总不至于要和他解释为什么要到这来吧。她觉得没这个必要，甚或可说，她觉得没有与他说话的必要。
　　喻霆便也什么都没再问，识趣地随在后面。快要走出教堂外院大门的时候，她停了脚步，微侧过头向身后甩话道，“今天来教堂的事情，请不要同我父亲说起。”
　　见喻霆没有回话，她又道，“我是借口为可言挑选礼物出来的，如果父亲知道我来了这里，以后大概我断无可以出门的可能，”语声中多了几许无奈和怯弱，但自尊仍在。
　　“好！我不会同任何人说起。只是，你的礼物挑选好了吗？需不需要帮你去准备？”
　　喻霆的周到令她有些感动，不过她转念想到，他对谁都是这个样子的，自己并非得他独厚。
　　“不必了。谢谢。再见。”语毕，她叫了个黄包车。急不可耐地走了。
　　喻霆立在原地，目送她离开、消失，时间有些久，超出了礼仪的范畴。不知道为什么，那背影让他心生怜惜。宋家的所有他都痛恨、都憎恶、都要毁灭方可后快，可不知道为什么，妙心竟在这一瞬间牵动了他，让他心生怜惜。
　　他踱起步子穿过街道。教堂中渐渐传出些许钢琴声，那琴声虽小却悠扬而喜乐，似乎将这街面的嘈杂嚷叫声全部消除淹没了，带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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