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永寂

　　入秋以来，四境战事不断，朝堂因为这事闹的乌烟瘴气，老皇帝驾崩后，主战派和主和派之间的争论更没消停过一天。

　　新帝年幼，被连连送回的战报气得大病一场，早朝更被乌七八糟的朝政搞得头昏脑涨，无可奈何下，只能下了一道秘旨，将他远在西北的小皇叔——肃王褚徽，提前召回了京城。

　　褚徽论起来是先帝没有血缘的皇弟，少年时被养在宫里，行冠礼后被先帝一道圣旨打发到西北封了个挂名王爷，也只是每年年底，带着贡品进京呆上几天。

　　这天，刚一下朝，衣裳都来不及换的小皇帝，就紧跟着肃王的轿撵去了那个别庄临时妆点成的肃王府。

　　肃王身高腿长，他走在前，小皇帝走一段就得小跑几步才能追在他后边，有两回险些被台阶绊倒，跟在身后随身伺候的小太监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让王爷走慢些，又怕过于招眼惹恼皇上，只得小心翼翼的紧跟在身后。

　　褚徽下了马车后率先走进王府，被府中老仆提醒后装作刚刚才发现小皇帝的样子，转身后退两步行礼赔罪：“陛下赎罪。”

　　小皇帝对褚徽心存敬意，当下将这位小皇叔扶起，有些心虚道：“皇叔，朕贸然前来，您别见怪。”

　　褚徽道：“臣不敢。”

　　下人带路一直走到堂屋落座，褚徽自始至终都不曾开口寻问一句陛下所为何来，小皇帝眼下浑身是火，沉静一会都能烧的他坐立不安，他想说话，又碍于下人还在，急的就差抓耳挠腮，他盯褚徽小声喊道：“皇叔······”

　　褚徽将斟满的茶碗推到小皇帝面前，轻声应道：“臣在。”

　　而后抬头对家仆道：“下去候着吧。”

　　老皇帝死的仓促，小皇帝登基登的也没个准备，他身后更别说有大臣站派做支柱了，满朝文武现在一上朝不是要降就是要打，没一个能就当下局势说出个所以然来。

　　褚徽虽远在西北，每年年底他能碰上一次，对这位小皇叔他是敬的，敬他的心胸才能；又是怕的，身居九五，至亲都尚要避讳三分。

　　但他眼下无人可用，只能带着敬怕把最后的希望寄在褚徽身上。

　　可褚徽有些头大。

　　小皇帝到底是年幼，哪怕找个叙旧的借口留他在宫中稍作停留，也好过这么大摇大摆的带着宫人进肃王府来。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明天早朝，那群老东西不定要怎么上折子弹劾他了。

　　褚徽问：“陛下可是有事要与臣吩咐？”

　　提及要事，小皇帝正色道：“皇叔，今日朝上您也听见了，战火已蔓延至石溪，下一站便是玉溪关，玉溪关一旦失手，敌军便能长驱直入，再无顾忌。”

　　所以，石溪这一战至关重要。

　　褚徽问他：“那殿下有何打算？”

　　“要打！父皇听信国师谗言，造成边关接二连三的败仗，虽说将士们如今士气已经低落不堪，但尚有一战之力，可若真议和停战，割地赔款，我朝百年基业只怕是要毁于一旦！”

　　说来小皇帝今年不过刚过十四，本该是在东宫骑射背书的年纪，猛然间被推上了风云诡谲的朝堂，用书上死记下来的东西面对朝堂上的一群老狐狸，确实有些赶鸭子上架。

　　眼下战事吃紧，自上月初李敬遇害，朝廷断了西北的战报，支援没赶上战事，又一次对我军造成重创。

　　褚徽看着一夜间被迫长大的小皇帝思绪复杂，战事吃紧，朝廷眼下三足鼎立，一派要战，一派要和，还有个津北的燕王一心想要篡位。

　　小皇帝的龙椅坐的是摇摇欲坠啊。

　　褚徽又泡上一壶茶，说道：“朝中如今何人可用？割地赔款尚能保全一时太平，若打了，这一仗赢了，能换边关几年太平，可若输了，龟兹王子便能带精兵直接驻扎在京城外。”

　　“皇叔！邱大人昨日递上来的折子，已经说要让平邑公主去和亲了，且不说皇姐尚未及笄，天澜数百年的基业，难道要落到和亲才能保全的地步吗？”

　　褚徽挑眉道：“割地，赔款，和亲，邱大人的这份忍恨吞声可非常人啊。”

　　邱侍郎前两日在早朝与中散大夫杨常发生了争执，被杨大人当众指着鼻子大骂是苟且偷安情愿仰人鼻息的懦夫，本想着他一心求和又小肚鸡肠，不可能就这么咽下这口气，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主意打在了公主身上。

　　先帝膝下只有三位公主，大公主婚配，二公主及笄却仍留在宫里，和亲的人选偏偏挑中了三公主。

　　褚徽往上捋了一下，三公主的生母似乎是杨大人的外甥女。

　　小皇帝急道：“皇叔！”

　　他着急慌乱中竟将手边的茶杯扫落在地。

　　褚徽递上帕子，又为他换上一碗热茶，看着杯中升腾起的微弱热气，才算正式接了皇上的话：“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小皇帝敬道：“皇叔请讲。”

　　褚徽问他：“先皇一心想求国泰民安，不惜割地赔款，您又何必要逆着先皇的意思，一心要打呢？”

　　老皇帝走的突然，毫无预兆，萧晏毫无准备的接手朝政，只能用太傅先生教导的先人经验先做应对，往往在朝上面对问题都要思虑许久才能回答，可对褚徽这个问题，他答的没有任何的犹豫。

　　“西域、南疆，东海诸国，百年来都是我朝属国，而今，区区蛮夷竟也想觊觎我朝领土。”萧晏看向褚徽说，“太傅很久前就教我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叔，是他们太放肆了。”

　　冬季的太阳正在升起，透过窗棂打在了萧晏身上。

　　那一瞬间，十四岁的小皇帝好像长大了，不再是跟在他身后拽着他袖子叫皇叔的小孩子了，是真正的一国之君，是天子。

　　褚徽在他眼里看到了些似曾相识的东西。

　　曾几何时，也有个少年满怀凌云志说过这种话。

　　他看向内室方向一个毫无装饰的墙面，良久才缓缓道：“陛下，其实开战或是议和，不过是您一道圣旨，只是边关除了入秋时的两道捷报后再无佳音传来，朝中又频频施压议和，诸位将军即便有心想打，可士气已无。”

　　“陛下祖父，也就是崇明帝在位时，对四境小国打压过狠，当年崇明帝借着质子谋反的由头连屠西域三城，各国多年来本就积怨已深，但他们不服又怎样呢？当年的余老将军战无不胜，余小将军亦青出于蓝，哪一个都是让他们闻风丧胆的人物，诸国哪怕心有怨恨也不敢轻举妄动，到了先帝这，墨守成规，不思开疆拓土，只想守着先人留下的一方太平求仙问道。”

　　褚徽没再说下去。

　　余家几代人忠心耿耿保边疆安稳，可如今呢？

　　余老将军跟崇明帝一前一后的走后，余家便开始走向没落，余家军行军打仗战无不胜，一杆银枪安定四方。

　　可哪来那么多仗可打，那时边疆稳定四海升平，先帝登基后便开始重文轻武，运筹帷幄的大将军回到朝堂上就是个实打实的莽夫，被奸臣所害三进牢房，最后告老还乡死在了京郊的路上，夫人在余将军死后便疯了，留下孤儿老母靠着老将军的部下接济勉强裹腹，令人喟叹。

　　褚徽一番良苦用心小皇帝似乎没意会到，他咂摸了好一会自家皇叔的话，最后总结道：“皇叔的意思是，父皇之所以偏向议和，是因为边境连连失守，军心不稳，不如壮士断腕，方能保全。”

　　褚徽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想想也是，别说余老将军，余将军死时太子尚未出生，自然不会有多少的共情。

　　可先帝并不是因为没有捷报才被迫偏向主和一派，他身上没有一丝崇明帝当年开疆拓土的那份狠劲，只想着割肉饲虎粉饰太平，甚至宁可向曾经称臣的小国俯首。

　　再说不好听些，就是懦弱。

　　这话褚徽没说出来。

　　小皇帝见自己说对了，面上难掩一丝喜色，继续道：“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派兵出战，有了捷报振奋我军军心，收拾李大人一党就师出有名了。”

　　褚徽道：“陛下英明。”

　　可话说来容易，边关连连失守，小皇帝也实在不知朝中有谁可力挽狂澜：“那皇叔觉得，朝堂之上，还有何人可用。”

　　满朝文武，可用之人寥寥。

　　褚徽打太极似的将这一问又抛了回去：“殿下多久没去翰林院了。”

　　翰林院容时，世人只知文成，却不知武就。

　　......

　　京城临近过年，大街小巷挂满了对联灯笼，褚徽目送太子的车马走远，金黄的龙蟠在一派红火中真显出了几分国泰民安的意思，等车驾走远，一直身在暗处的谷希出现在褚徽的身后：“王爷。”

　　褚徽知道他想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淡淡的吩咐他：“盯着点李涉，容时从翰林出来前，别让他把动静闹到皇上那去。”

　　“是。”谷希问道：“王爷，您还记得老王爷临终前······”

　　“本王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教。”褚徽反问道：“献之找到了吗？”

　　谷希心头一跳，屈膝跪在他面前：“王爷恕罪，还未有消息。”

　　萧昱是在石羊山脚下和庙里的师父走散的，褚徽派人在天澜境内寻了一个多月都没传回一丝消息，眼下心头更紧了一分，这几个月战乱不断，献之那点花拳绣腿出去还不够人一个巴掌拍的。

　　他淡淡道：“起来吧。”

　　临近年关天冷的厉害，风似乎化成冰刃一般直直戳在人脸上，刺的生疼，褚徽站在肃王府的大门口几乎要站成一塑雕像，直到天上开始飘雪，谷希在后边出声提醒：“王爷，天冷，进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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