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堡秘情

　　比奇把鸡蛋放到我盘子里，疑惑地问我：“没有食欲吗，班德里克？”

　　我腼腆地摇摇头，把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挂在脸上本来和葬礼全无违和，朋友们却一直关注着我，这多少让人有点吃不消。

　　抬起眼来，刚好碰到对面一位可爱的美齐拉族小姐盯着我的好奇眼神，我愁容满面地为她扯开一个笑容，小姑娘赶紧转移了视线。

　　下午要举行正式的葬礼仪式，现下我们都吃着早餐，等待女主人的安排。每个美齐拉人都按照他们的规矩佩戴了白色的干花，他们大多数人顶着一头银色的卷发，坐在一起，看上去有些莫名的滑稽。

　　列农把一份香肠切得四分五裂才开始徐徐用餐，想来马车上他说自己在德国居住了很多年确有其事，他旁边的未婚妻名为娜塔莉，是个牧师的女儿，不知晓美齐拉家族怎么会同意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约。不过和我无关便是了。

　　席间我还认识卡勒斯的表妹玛利亚·切利克斯，曾经是美奇拉老爷的书记官的福农·德·香纳尔，不大熟悉的老同学亚伯·亚历山大，当然还有美齐拉家族的名誉律师帕特西斯·华科那。其余人有的是美齐拉的旁支，有的则可能是美齐拉族的合作人或有利益关系的贵族，与我们这波毛头小子毫不相干。

　　昨晚的女人不在其中。而我从前与卡勒斯来往频繁，也从未见过那个女人，若不是赶来参加葬礼的人之一，便一定是住在这城堡中的人了。她到底是谁？

　　“喂喂，班德里克，”爱伦不耐烦地用肘戮了我两下，“别走神了，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跟学生时代一样，整天发呆。快把蛋吃下去，昨晚你就没吃什么东西。”

　　餐桌上没人理会我们，管家无声无息进进出出，间或告诉我们再等待一下。

　　“安娜夫人今早匆匆出门，是去接待神父了吧。”我问比奇。

　　他耸了耸肩。

　　一般停尸都会在教堂，而美齐拉族的传统是将过世亲人留在家中满整整7日才可洗尸，并迎请神父到家族教堂中举行追悼会。换句话来说，一切殡丧之事美齐拉家族都要在家中完成，最后由神父带领众人到不远处的祖坟下葬棺木。

　　昨日晚餐时，安娜夫人还向并不了解美齐拉家族传统的我们说明了一个习俗——追悼时，神父会将卡勒斯的棺木打开，让他的亲友一一亲吻他的右手，以作告别。当时我发现爱伦打起颤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七日家中停尸，虽然是冬季，又在地窖中，不知卡勒斯已经成了什么模样。我忧心忡忡地放下刀叉，却发觉有人在我后颈上摸了一下。正扭头去望，斯塔路拉住我的胳膊，塞过来一朵白色干花，让我戴上。等一切就绪，我身后自然找不到谁了。

　　安娜夫人和昨日打扮一样，静候在餐厅门口，她轻轻拍了拍手，让大家都跟上她。

　　管家凑到安娜夫人面前，用不小的声音道：“神父已洁净了美奇拉少爷的遗体。”

　　夫人点了点头。

　　我不可遏制地，头一次以虔诚地口吻，在心中默念，卡勒斯，愿上帝保佑你，进入那遥远的天堂。

　　傍晚。

　　美齐拉族的女人们大声抽泣着，男人则面色难看地互相对视，毫无办法。而其他客人，有的悄悄溜走了，有的和我们一样，手足无措地窃窃私语。

　　现在躺在棺木中的，是摔得面容模糊不堪的安娜夫人。

　　警官站在列农身边，严肃万分地询问着相关事宜，他手中的笔记过我和比奇的话，记过那个不时抽泣的小姑娘的话，也记过几个苍白面孔的美齐拉族人的话。管家不知所踪，而仆人们都仿佛在空气中蒸发了一般，只留下了一个常年累月在此工作的聋哑园丁。

　　人们瑟瑟发抖，并非因为这寒冬刺骨，而是因为这一桩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提及此，我开始回忆当天那些匪夷所思的细节。

　　没有人能想象，在阴森巍峨的城堡后面，矗立着一座看起来神圣安宁的小教堂。它的建筑风格和灰红相间的城堡完全不同，顶端雕刻着受难的耶稣十字架，墙漆成温暖的鹅黄色，湛蓝的琉璃窗户看上去充满人情味。

　　待走到里面，我几乎能听到每个人的叹息——没有什么深邃的壁画，这里看上去和乡间普通而温暖的小教堂毫无两样，实木的排凳稀稀疏疏，行往神父所在的中央通道铺着厚实的红色地毯。如果所我曾幻想过这座城堡附带的教堂会是什么样的话，那绝对和现在所看到的是两码事。

　　当安娜夫人向我们介绍神父时，我甚至不能集中注意力在他身上。我和大多数人一样，紧紧盯着仆人们摆放在台上的棺木，眼窝里盛满泪花。

　　在早餐时偷偷盯着我看的奇美拉族小姑娘悄悄对她的妈妈说：“妈妈，我害怕那个大盒子，我们真的要去亲吻死人的手吗？”她的母亲只是低着头，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时我才把注意力放回了神父身上。他真是让人出乎意料的年轻。当我们坐到凳子上等待他的追悼词时，我甚至能看到他的手在微微打颤。

　　“难道卡勒斯不值得更好的吗？”爱伦在我身边不满地嘀咕。

　　那些陈词滥调和别人的葬礼没什么不同，卡勒斯生前是个指点一方天地的贵族，而死去后躺的不过是比普通人大一点的棺木中罢了。

　　人们只有在死去时地位才完全平等，上帝等待魂灵们的忏悔和祈求，然后安排他们行往天堂和地狱的路。

　　我最后也会和可怜的卡勒斯一样，躺在一副棺木里，在教堂中注视着或怀念我或喜爱我或漠视我的人来和我告别，听神父千篇一律并非为某个人而是为很多人都写过的哀悼词。

　　人们开始一个个排好队，等待亲吻冰冷的卡勒斯的右手。低低的哭泣声埋没了我，在这些天流了许多次的泪仍旧流淌，我怀中揣着他期盼我带来给他的物什，兜里放着他寄给我的信件，捂住胸口，低声祈祷起来。

　　哭闹声传来，原来是排在我们前面的小姑娘死活不肯顺大人的意去亲吻他叔叔的手。在她母亲发火训斥她之前，她大叫道：
　　“我的卡勒斯叔叔右手上有红色的痣！那死人手上没有！那不是卡勒斯叔叔！我不要亲吻他！”

　　她的母亲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拉到另一侧去了。这样的传统对于小孩子来说果然是可怖的，如果我在她那样的年龄说不定也会如此哀嚎来避免碰触死人。

　　当轮到比奇时，他迅速吻了那只手，没有多看一眼就迅速站到一边去了。爱伦和斯塔路互相看了一眼，斯塔路往前。他拉起那只手，似乎极其仔细的观察了一下，然后抬眼看向棺木旁的神父：
　　“神父，我想看看我可怜的朋友最后的遗容，请允许我掀开这头巾。”

　　回答的却是安娜夫人尖细的嗓音：
　　“不，斯塔路·爱德华·路易威斯，我亲爱的孩子，美齐拉族人去世的遗容是不能和这肮脏的世间接触的，他已经被神父洁净了一切人间的罪过而纯洁无暇，请尊重我们的传统。”

　　斯塔路向夫人表示了由衷的歉意和对卡勒斯的悲痛，他以和语调不同的速度假意吻了那只手，走向比奇的所在。此时，列农就在那边，用不同昨日所见的犀利目光看向安娜夫人。

　　卡勒斯的表妹玛利亚几乎哭晕在卡勒斯的棺木旁，安娜夫人指挥家族医生把她扶到凳子上去了。

　　我心中突然充满了疑问。想必所有在这里的人都和我一样困惑。

　　然而，当我注意到爱伦情绪不对的时候，我还是没来得及去抓住他——

　　爱伦半跪在卡勒斯的棺木前，悲戚的呐喊：
　　“卡勒斯！吾友！”
　　却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伸手抓向卡勒斯脸上的白色头巾。他被几个人制住了，摔倒在地上，却挥舞着头巾疯狂地对安娜夫人大喊：
　　“夫人，这不是卡勒斯！”

　　顿时，整个教堂里人声沸腾，女人们尖叫起来，列农和几个家族中人都走上前来，其中一个壮硕的家伙抓住了瘫坐到地上的神父。

　　此时，离棺木最近的是我。我看着那些白色干花中显示出来的扭曲的脸孔，他的眼睛向上翻着，留出大片空白，嘴唇泛着青白色，嘴角还渗出不少白色泡沫。这个可怜虫不是我所认识的卡勒斯。

　　人们不安的喧哗起来，等终于有人发现安娜夫人离开了教堂，人们一波波跟着率先奔出去的列农先生和律师华科那先生出了教堂。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被爱伦拉扯着往外走，却一直忍不住回首去看那具棺木。

　　“班德里克，你这蠢材，那不是卡勒斯！不是！”爱伦恶狠狠地说，手劲大得惊人。

　　为什么？卡勒斯在哪里？怎么回事？

　　容不得我再迷茫，人群中的尖叫打碎了我们原先的震惊。

　　然后我看到了。

　　安娜夫人爬到城堡侧面的一个塔尖上，她撕扯开脸上的黑色纱巾，如同在质问上帝般痛斥着：
　　“你这个虚伪的骗子！你这只会剥夺人间幸福的刽子手！看看你都做了什么？我的卡勒斯……我的可悲的孩子！你要逼迫我们到什么时候？你恨我们如此吗？我的卡勒斯！卡勒斯——”

　　伴随着那狭长的尖叫，她从那里面朝下堕落，接触地面时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女眷们几乎都晕了过去，一片混乱。

　　我站在那里，感到自己也被上帝带走了。

　　经过警官的核实，棺木中的应该是管家的儿子波特·夫列拉齐，在被找回的几个仆人口中，这可怜的男孩前不久得了失心疯，整日胡言乱语，而事实上，他们从前一天起就没再见过他。

　　验尸官则判定这孩子是在深夜痉挛而死，手足还保持着弥留时癫痫病人特有的肌肉萎缩。

　　客厅里挤满了各色人等，溜走的客人又被寻来问话，警官不允许任何人轻易离开这里。至少在找到真相前，没有人能从这里出去。

　　连有名的彼得侦探也被请来了。

　　斯塔路的手搭在我肩上，他低声道：“班德里克，你没事吗？”

　　比奇拉过我的手，又放开。“他就像吸血鬼一样冰冷。”

　　我只是拿出卡勒斯的信，紧紧捏在手中。

　　如你所愿，卡勒斯，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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