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同行

　　五日后，我正和母亲一起绣花，便传来宋珏带领部队入京的消息。
　　等了一个下午，府上的小厮终于赶忙跑上前来，报宋珏回来了，就见一名朗眉星目的少年跨步进来，穿着深灰色的铠甲，眉宇间格外器宇轩昂。
　　“母亲、外祖母、姐姐，阿珏回来了。”作势宋珏便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母亲赶紧扶起他，面上已是泪眼婆娑，连道：“我的好阿珏，娘亲真是想你的紧，如今战事尚平，你此次归来，可有哪里负伤吗？”
　　“没有。“阿珏爽朗地摸头笑笑，“母亲，我好着呢，您就别哭了。”
　　“好，好，”母亲可有好多话要说。
　　看着他们煽情的情景，我也能体会到这家中唯一的儿子归家有多珍贵了。
　　阿珏转头看向我，说：“姐姐，你来看我，赵哥哥呢？”
　　我尴尬地扯了下嘴角，外祖母道：“别提那臭小子，珩儿与他，缘分已尽。”
　　“怎么这么说？”阿珏吃惊地问，“我不久才接到你们新婚的消息，他欺负你吗？你们吵架了？”
　　“没有。”我摇摇头，“是姐姐看错了人。”
　　“他要休了你？”
　　“可以这么说。”我惨淡地一笑，尽量表现的不那么尴尬。
　　母亲打断我：“是珩儿要休了他。”
　　“也是，咱么家才不差呢，姐姐不怕找不到好公子的。”
　　“是啊。”我垂下眼睛说道。
　　晚饭过后，府外张灯结彩，小摊小贩都刮起了元宵节的花灯，阿珏与我出府散步，一路东看看，西看看。
　　“姐姐，我小时候可喜欢你带我上街了，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给我买的小灯笼，我现在还把它挂在我军帐的床边。”
　　好像是有印象的，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小男孩，穿着蓝色的袄子，脸蛋两边红红的，倒是很白净，嘴里呼着热气，身边粉色儒裙的女孩子提着小灯笼，温温柔柔的，脸上漾着温和的笑，牵着他走在灯火通明的集市中。
　　阿珏还是那么天真可爱，十几岁的少年，仍如孩童一样喜欢新鲜事物。
　　“姐姐，你看，这伞真好看，你喜欢吗？”他跑到一边的小摊里，指着由蜡烛光照的牡丹花伞说道。
　　我点点头说：“花色真好，很漂亮。”他便付了钱，开开心心地拿给我。
　　天色尚早，傍晚时刻，街上的人已经很多了，不乏和大人一起赏花灯的小孩，结伴的年轻夫妇。商贩吆喝着，伴着小孩的笑声，热闹得很。
　　没多久，阿珏手里已经拿满了买给我的东西。看他这么爱凑热闹，我便和他一起去猜灯谜。
　　人挤人的石桥边，早已打好了花灯架子，不少人都在这观赏游玩。
　　阿珏自顾自的玩起了花灯，他常年待在军中，想来也很少见到这些东西，专注的样子，也甚是好笑。
　　“姐姐，你来猜猜。”阿珏的脸被灯映得亮起来，他手中拿着一盏红底金纹的花灯，上面写着黑色的墨字，“高台对映月分明，你猜是什么字？”
　　“姐姐不知道……”我笑着等他告诉我答案。
　　“那我也不知道，哈哈哈哈哈。”
　　不远处放起了烟火，我坐在石椅上，听着鼎沸的人声，人海从前望不见尾，一排排挂着的谜面数不胜数。
　　没多久，阿珏便没了意思，我道，不如划船，他一听，连声应好，借了一叶小舟，扶我上去。
　　坐在小船上，看着岸上热闹的光景慢慢远去，渐渐安静下来。阿珏泛的舟极稳，稳到感觉不到在移动，我伸出手轻拂水面，便起了一阵微微的涟漪，只听到静谧、宽广望不到边的湖上，略有几声鸟叫，和明朗的皓月为夜空增色。
　　“姐姐，好静啊。”
　　“是啊。”我看着无风的湖面。
　　不过这安静，也是十分惬意的。
　　就在这极静的时刻，响起了一串悠扬、清脆的古琴声，切且并不突兀，而且十分悦耳。
　　连阿珏都不再说话，竖起耳朵听着乐声，面上显然十分惬意。
　　不久，一曲终了。
　　阿珏的船已离岸不远，他道：“姐姐，这人弹琴真好听，你随我前去看看是位公子还是位姑娘。”

　　我笑道：“必是公子，这琴音声声流转，宽阔苍凉，如有风助，手指力度并非柔荑可相比。”
　　“嘿嘿。”阿珏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江边的一翁小亭之中，只有冷月相伴，遥见一个身影独坐长椅，手指悬停于琴弦上，不知是在思考什么。缓缓有凉爽的清风吹过，额前碎发不住飘起，让我不禁暗忖，这，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的神秘，我忍不住下船，鞋上被水浸没也不自知，待上岸，才感到双脚浸湿。
　　“姐姐，为了一睹公子尊容是否太过心急了？”
　　不理会阿珏的打趣，我向小亭走去，鞋是湿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走得近了，也并未惊动那人。
　　只听到那位公子手指轻抚琴弦，发出细微至极的琴声，若有所思。
　　我正欲上前，阿珏跟了上来，公子许是被他惊扰，疑惑的回头，见到我俩，面色颇为沉静，也并无不悦。
　　阿珏两步跃上小亭，我见他如此唐突，便想唤他，他却这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吃了一惊，当即行礼：“世子殿下，臣冒犯了。”
　　他……便是世子殿下？
　　我随阿珏一道行礼，但仍未看清眼前人的模样，低声说：“不知世子殿下在此赏景，臣女……请殿下恕罪。”
　　“无事。”
　　“谢世子殿下，臣女这便告辞。”我抬起脸，准备拉了阿珏离开，却被唤住。
　　“罢，此处风景绝佳，我怎能一人独占，便一同赏景吧。”
　　没等我作答，宋珏已立刻答应下来，还坐到世子对面的长椅上，望着江面皎洁的明月倒影，说道：“世子殿下，你刚刚弹奏的曲子太好听了，我与姐姐十分欢喜。”
　　世子轻笑一声，笑声也是十分好听的，“喜欢便好。”
　　我这时才上小亭，独立于世子旁，忍不住偷偷看他。
　　心中一时不知什么感想，有点紧张，又有些含怕似的，明明那样一张脸，平淡的如秋山潭水，通脱糅成林下之风，面容脱俗，沉静淡然，五官极是俊朗，但仍让我不忍蹙眉，仿若害怕他。
　　他，是那位，给我递手帕的男子我一下惊忆起来。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正欲深想，世子纤长的指尖拨动琴弦，泠泠乐声便绕于亭梁之上，又是一曲浪淘沙令，宛若璃珠一串，洒落玉盘。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弹奏时如同能扰乱人心智一般，我一时无法凝神，盯着他的脸，思绪空洞。
　　曲终，世子抱琴立身，做告辞状：“时候不早，曹某尚且有事，今夜再次赏月十分欣悦，下次若是有缘，再会。”
　　“世子慢走。”我与阿珏一同行礼。
　　夜确实深了，夜空中的月都泛着耀光，映的江边白沙分明，江潮一波又一波涌上来，江风过耳，冷得我一抖，与阿珏一同乘船回去。
　　虽说江边人迹稀少，但城中并未太过冷清，大多商贩也才此时收摊。
　　梳洗完毕，我躺上床，却怎么也无法睡着，脑海里总也忍不住回想起世子在月下亭中抚琴的模样。
　　他的手指纤长灵动，仿佛风绕青竹，明快清越的乐声顷刻便流泻出来，泛音轻灵，声声点拨，时如春水涟漪，时如冬雪凛冽，时如古井沉着，时如山泉激越。
　　他的一双眸子，平和沉稳，像能看到我的心里去，虽不直接，但也感觉锋芒毕露，深如幽谭，盛满了一汪清水。
　　一张清傲的脸，让我拂之不去，每每闭上眼去，便显现出来。
　　我是怎么了，为何，为何对他的相貌如此在意，以至于漫漫长夜如此难捱——脑海中时时刻刻都是他的脸……不过是接了他递过来的帕子，不过是听了一曲绝妙之音，不过是见了一张惊世之颜，不至于如失了心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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