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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夜归
云龙一路迤逦行来,伴着“吱咯、吱咯”的雪响,走进了青坪镇。这里原本极为熟悉,只因四年来未曾踏足,兼之天黑雪盖,街巷衢道又已全非于昔日,哪里还认得归家的路?
他借着微弱的路灯光亮,凭着旧有的印象,跨过黑水桥,摸过几座楼盘,数过十余家的商铺店面,拐了个弯,又行了百十步,才看到了他熟悉的大门,这就是青坪镇的粮油管理所,他的家就在里面的家属院。
云龙拽步急行,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突地跳——家中现在怎么样了?父母是否依旧安康?弟妹都长高了吧,可还认得我这当哥的?一时思潮翻涌,牵起了四年前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是初春的一个下午,星期六早放学。云龙提着书包气恼恼偏进了粮管所,看门的老孙头照常例笑咪咪地招呼声:“大龙放学了?”往日云龙也会礼貌地回应:“放学了,孙爷爷。”这次却头不抬、声不吭,绷着脸就往家赶,撅得老孙头直犯闷:这孩子,今儿咋了?
云龙“哐啷”用膝盖撞开家门,惊得正剥花生的妈妈一个愣怔:“你就不能轻点!\"云龙也不睬,将书包生气地掷到墙跟的竹凳上,竹凳腿不牢,“哗啦”倒过去,书包也栽在地下。他一屁股落在沙发上,靠背合目,脸色甚是难看。妈妈过来一摸额头:“是病了?”云龙不耐烦地手一拨:“没病!”妈妈向来尊严,哪经得儿子这般气呕,怜爱的颜容顿时收起,板起了脸:“你到底怎么了?人大了,翅膀硬了?什么气使你拿到家里来撒,反了你!”云龙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气狠狠道:“我能有什么气!我又不送人礼、巴结人!”妈妈一怔,心里犯嘀:这是从哪听来的话?一时气不过,指着云龙:“你长能耐了,什么混帐话都能拿来说,眼里搁不下这个家了,是吧?看不顺眼,你就滚!”“滚就滚!\"云龙拔腿就出了门,此时爸爸拎着一篮子菜拐过来,听到母子俩争吵,象这般火山爆发似的还是头一遭。爸爸道:“小龙,怎么跟你妈这样说话!\"爸爸平素和蔼可亲,但于孩子问题上,却总是听顺妈妈。妈妈看爸爸回来,又见云龙那一脸的倔强,气得嘴皮哆嗦,以手点指云龙的前额:“好!你长本事了,一进门就来气!我给你吃,给你喝;供你穿衣,供你念书上学。——我得到了什么?!我这是造的什么孽,你就这样对我?儿大不由娘了,是不是?如今在外面听见了什么胡沁话,回来就发疯?你说!你说!”
不提倒罢,一提更如火上浇油。十五、六岁,正值青春叛逆期,极易冲动。强烈的自尊心使得他热血冲顶,无所顾忌。云龙想起学校里在同学面前的那种尴尬,恨不得打洞遁入地底。随即脑海里映现出同班的郭大嘴巴的那张无棱无型的脸,以及一挤弄就满肚子坏汁的三角眼,就气得无以复加。也正是这坏小子那一张裂到耳后根的大嘴巴里吐露出的有辱父母的冷语热嘲使得自己在同学跟前颜面丢尽……自己父母能力不济,为了一个不掌实权也无多少肥汁的主任空缺,竟向郭大嘴巴的父亲——郭所长,自己常称呼的郭叔叔——求职送礼,多么可耻!况且郭大嘴巴还吧啦着什么“区区薄礼,不成敬意”的怪调,刺耳的声腔,恶意的嘲笑就象毒虫—样狠命啮咬着云龙的每一根神经,云龙恨得牙根儿痒痒,但无可奈何——自己父母做下的事,怎不由人说?
云龙自幼秉承父亲的善良,又受母亲严正的传统思想熏陶,兼之学校那理想式的道德标准的灌输,从未接触社会,更不理解世事人情,便视这等事为腐化堕落、人所不耻的无道行径。然而未料竟发生在自己的父母身上,心中是何等的悚惊,何况有在学校所遭受的平生最大的蔑视和屈辱,如今一股脑涌来,再经母亲一激,顿时语泻倾江,潮起万丈:“都是你们做的事!你们不就是想当主任吗?为什么不靠自己的真本事去争,去挣?靠送礼,算什么能耐!人家答应了吗?我真替你们感到害臊!\"一腔愤恨喷射而出,云龙不禁声泪俱下,仿佛英雄在世,一副坎坷罹灾无人识的架势。弟妹放学来家,看见不少邻里围观,继而听到一片声的吵闹,唬得噤声缩身,躲进屋里去了。
爸、妈见云龙不顾大人颜面,当着众多邻里揭了自家的丑,怎不着恼。妈妈气得说不出话,爸爸无所适从,上前就是两个响亮的耳光!气氛陡然凝固,一缕鲜血从云龙的嘴角慢慢流出……云龙吃惊地望着爸爸,望着爸爸那举在半空中凝住的巴掌,望着爸爸那盛怒而又痛苦的神情,心底涌起悲哀,一个念头在迅速升腾。他一抹嘴角血,转身闯开人群,冲出粮管所,狂奔在街道上,仆倒于荒野中……
忆着往事,云龙觉得实在愧对父母。那算什么事呢,从古到今,有多少贪腐之徒谋占要职,不干人事,反让能干之人屈才折节!他清楚自己的父亲,只想凭着自身本事去挣求他应得之位,然而人情冷暖,你不礼敬三分,说几句好话,那职位人家又岂能白送于你?社会本就如此,人总得要挣得温饱,何况是为了一家老小!四年之前,他太过单纯,对社会一无所知,以至幼稚到与父母决裂,竟自出走!而在他出走之前,父母对自己抱有多大的希望啊,“学习成绩好,将来是上大学的苗。”他一直都是父母的骄傲。也就是在那天上午,母亲塞给他三十块钱,留他买《英汉词典》,词典没买成,结果就……
云龙收回思绪,看那熟悉的门楼,愈显破旧。而看门房内尚亮着灯,伸出窗户的拔烟筒也还在冒着烟。他长吁一口气,平复下心绪,上前敲门。“谁呀?\"声音耳熟,仍是老孙头,而开门的却是个十余岁的小姑娘。“你找谁”小姑娘扑着双大眼问。“孙爷爷!\"云龙看到老孙头,老孙头正用火剪透着憋气炉。“孙爷爷,我是大龙!四年前出走的方云龙!”老孙头揉揉眼,对走到近跟的方云龙看了看,摇摇头:“不像!”“孙爷爷,您再细瞧瞧,是我!我真是大龙!”老孙头:“你……真是大龙?是方井浚的大孩?”“我真是大龙!方井浚是我爸,常燕翎是我妈,我是他们的大孩!”老孙头又瞅瞅云龙的脸:“变了,变了,俺真认不出了。来,坐歇着,俺倒碗茶给你。”
云龙哪有心思喝茶,说这就回家。
老孙头问他:“你没回过家?”
云龙诧异:“怎么,我家……”
“你家早搬了。你走的那年秋,就搬走了。”
“啊?”云龙的心陡一沉:“那,您老知道我家搬到哪了”
“不远,老街东头,原先的榕树岗,知道不?就那地方!不过,如今那儿都起了楼,不大好找。你啊,也别急,俺叫这女娃子送你去,她知道。”
小姑娘一直盯着云龙看。刚才云龙冲她笑了一下,一下子就进到了她的心里,无来由便产生了一种亲腻的感觉,虽然是刚刚谋面,却似早已熟识了一般。她听老孙头这么一说,便自告奋勇道:“俺带路!那儿俺最熟悉了,俺姑姑就住在那,俺也常和方姐姐玩。孙爷爷,等后给俺灌上两壶茶,俺回来再拎。”
“去吧,把大哥哥给送到家。俺这就烤水,等你回来,也就开了。”
云龙告别老孙头,跟着小姑娘出了门。小姑娘打把小花伞,挨近云龙,手指着斜对面:“看,这是俺家。俺爸叫章建民,在水泥厂当会计;俺妈叫范爱霞,在爸爸厂里当工人。俺叫章仪麟。”云龙很喜欢这小姑娘,纯良率真,如一眼清澈见底的小泉。看着她瘦长清俊的脸庞,云龙问:“爸爸妈妈待你好吗?”仪麟一仰脸:“家里就俺一个,俺是他们的贴心小棉祆呀!”听着她那无遮拦的话,云龙摸着她的头,晃了晃,笑了。有她作伴,一路听她讲学校里的趣闻,云龙开心多了,时而也逗她一逗,雪夜中飘荡着他们的欢笑声。
“到了!”云龙还没反应过来,仪麟已经跑去敲起了锁环:“方姐姐!方姐姐!开门呀!\"
站在门口,听着锁环响叩,云龙心弦拨动,泪水暗涌,马上就要和亲人见面了,我该怎么开口说?此刻,他想见又怕见,怕见又想见!
大门打开:“小仪麟,天这么黑了,还下这么大雪,你怎么来了?”
仪麟转身抱着云龙的胳膊:“方姐姐,你看,这是谁?\"
“妹妹!”看眼前,火红的羽绒袄衬得一张脸红红润润,俊美而艳丽。四年来,云蕾从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已经长成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云龙乍见之下未便敢认,适蒙仪麟叫她,这才脱口而出。而云蕾听着耳生,于昏光下又见这人头戴斗笠,穿着怪异,怎么也想不起是谁,只呆呆地愣在原地。
仪麟丢下伞,一手挎着云龙的胳膊,一手拉着云蕾:“走啊,到屋里去,也让方伯伯、常阿姨看看。”
“你先去,我插了门就来。”云蕾还在疑疑地猜。
仪麟道:“你快点啊,俺们先进去了。方伯伯!常阿姨!你们猜,谁来了?”拉着云龙就朝正堂屋里跑。
正堂屋门敞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才刚刚开始。云龙摘下斗笠弃于地上,急步趋进屋门,正迎着母亲。却见母亲眼角添纹,肤色松黯,发见银丝,这才四年不见啊,母亲就老了!云龙“扑通\"跪下:“妈!不肖儿回来了!”泪水夺眶而出。母亲愣了一下,旋即踉跄着抢上前,抖索着手托着云龙的脸左看右看:“你……是小龙?\"“妈!儿对不起您!儿今回来了……”云龙涕流满面。于母亲面前,还有什么可掩饰的呢?泪水顺颊而淌,悔结布满脸容,声声叫得情切,直叫得母亲常燕翎肝肠寸断、心胆俱翻:“龙儿,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你可想死妈了呀……”母子俩抱头痛哭,涕作一团。这场景直惊得云蕾愣站在屋门口,不知所措。想当初大哥离家走得那么突兀,如今回也这么突然!倏离骤合,有多少伤怮,又有多少喜悦,至亲至情中流淌的可全是爱的泪水!随着母亲和大哥的声声泪泪,云蕾也控不住潸然泪落。
小仪麟满以为能给方伯伯、常阿姨带来一个天大的惊喜,不料却换来这样的情形,竟也惹得她眼圈洇红,雾目迷濛。
而当常氏正沉缅于大儿出走回归的百感交集中,披着件半旧军大衣的一个愣小子忽地冒出来,问是出了啥事,将迷惑写满一脸。常氏止了泣,以袖搌泪,说道:“二子、三儿,过来认认你大哥。”二子望望云龙,又看看母亲,方才他在东间戴着耳机听音乐,全然不知云龙回来。俟云蕾上前叫了声“大哥”之后,他才明白。然而,他并没有动,反是云龙过来抱住他,说:“二弟长高了,也壮了。”二子没回应,只生冷冷来了一句:“你一走了之,几年没个信,你知道全家人找你都找成什么样?!”云龙这才觉得,二弟已经长大了。他能想象出,当初父母寻他的那种焦急和不安,以及望眼欲穿的等待与期盼,还有茶饭不思、夜夜难眠的沉痛及熬煎!懊悔剜心,他慢慢松开二弟。“大哥,妈成天哭着念叨你,盼着你回来;爸的身体不大好,在家也不说话……”妹妹云蕾的补添之语,更叫云龙的心为之一颤,正是,爸呢?母亲道:“你爸到现在还忙着呢,吃饭都顾不上。二子,快,快去喊你爸,就说你大哥回来了。”二子答应着,一转身,风也似的去了。
常氏瞧见仪麟还愣愣地站着,招呼她坐下,问她吃饭没有,仪麟这才恢复本性,挨着常氏坐在小凳子上:“吃过了,常阿姨!今晚爸爸年跟加班,妈妈上小夜,留了饭。家里炉子灭了,俺在孙爷爷那烤茶,碰到了大哥哥。大哥哥找不到这,俺就带大哥哥来了。”云龙接道:“多亏了小妹妹,不然我还真不知怎么找到家。”常氏便夸仪麟懂事,叫云蕾拿糖给她。看样子仪麟是熟惯了,并不生分,抓起糖果先递给云龙:“大哥哥到这会儿还没吃饭,一定饿了。”常氏道:“等你方伯伯一来,就开饭。阿姨再去炒两个菜,你在这再吃点。”仪麟道:“等方伯伯来,俺就回去了,孙爷爷还等俺去拎茶哩。”一边说一边看云蕾给大哥哥倒水,看到云龙那奇特的装束,仪麟好奇地问:“大哥哥,你头发那么长,穿的也跟俺们不一样,你是拍电影的吗”其实云蕾早看了出来,她偷偷瞟着,只是没好意思说。倒是常氏听了才注意到,惊问云龙根由。云龙便又简要地叙述一遍,听得云蕾和仪麟瞪大了眼,对云龙充满了神秘感。母亲常氏心里一疑一窦,怕不作真。然而儿子毕竟回来了,比什么都好,也就没再多想。问知云龙午饭也没吃,即刻奔去厨房,又热又炒的,忙欢得不亦乐乎。云龙要帮忙,常氏不让,只着云蕾给打下手,刷碗、洗筷、摆桌子、备盘盏。云龙只好坐着,和仪麟边嗑瓜子边说话。
不大会,院门响动。云龙知道是爸爸和二弟回来了,忙起迎去。方井浚蹒跚迈步,急急而来,雪花落满了一身一帽。“爸……”云龙喉头一哽,只叫得半声,上前搀住父亲。方井浚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儿子,沧桑而疲惫的脸显得颇为激动,嘴角抽了抽,“进屋吧。”却只道出这一句。
云龙替父亲扑落身上的积雪,扶父亲进屋落了座。父亲的身型变胖走样,不再似从前挺直;头上发秃,以至稀疏可数;面色苍老,憔悴得有如五、六十……云龙鼻子一酸,问道:“爸,近来身体可好?”
“好,好。”方井浚一直紧攥大儿之手,生怕再失去似的。然而,少时无话不说的父子俩,此时嗓中好象卡着什么,竟然啥也说不出。父亲局促,云龙也感拘谨,原有好多话要对父亲讲,可一旦见了面,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开口。往事不堪再提,方井浚一时也找不到沟通的切入口,心中虽集一腔忱爱,无奈苦于无法表达,不得已借口去帮厨,暂离片刻,以求平复心境。
仪麟见大哥哥与家人已然团聚,便要回去。云龙一家极力挽留,而仪麟说啥就要走。常氏只好命二子再跑一趟,除了一袋糖果之外,另包了几把挂面作为答谢之仪,一同送去。
饭菜就绪。方井浚从厨柜底掏出一瓶珍藏好酒,用抹布搌净,置于桌上。拧开瓶盖,顿时酒香溢满一屋。云龙要待二弟回来再斟,母亲道:“不用等他,和你爸先喝着,二子回来自己倒。”云龙却坚执等到了二弟回来。
这顿饭,云龙有生以来吃得最香。虽然酒辣,劲儿大,比不得那边百花露的绵香醇美,但得父亲亲自把盏,入口便觉暖到心。父亲将菜都夹在他的碗中,堆如小山。母亲看他吃得欢,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住了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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