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长东

作者:米豆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翌日正逢朝会,端王一早出了门。玉秀见手边无事,便告了一个时辰的假,先命一个小厮往外间寻大夫,自己到药房要了些治外伤化淤血的药来。药房管事知她是端王跟前伺候的人,十分奉承,尽拣的好药包了给她。
      玉秀拿了往外院走,才过园子,忽听人叫她。玉秀折回身,见侍琴从假山那头绕了出来,走到她面前问:“你是不是去看如月的?”
      玉秀道:“正是的。”又低声说:“侍琴,这里面的事情你是明白的,如月这真叫做……”却只叹了一声,没往下说。
      侍琴却没别的言语,只点点头,将手里的一个纸包递给她:“这一包药丸,是专化内毒的。眼下天热,外伤或者还不碍,最怕热毒存在心里,化不出去,必成大病。你拿这个药给她,每日一丸,用水化开了服下,便不碍的。”
      玉秀接在手里,只觉一股异香隔着纸透了出来,便说:“好稀罕的味儿,哪寻来的药?”
      侍琴说:“我原本也有个热毒的病根儿,这是往年我自己配了吃的。”
      玉秀笑道:“竟看不出来,你还懂得医道。”
      侍琴默然片刻,轻轻地说:“我哪里懂?是从前姑娘开给我的方子。”
      玉秀一怔,不便接她的话,就问她:“你不去看看如月?”
      侍琴摇摇头,“看见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玉秀知道她向来都是这样淡淡的性子,便也不再多说。
      到了外头丫鬟们住的院子里,正待问如月住的是哪间,杏儿端了盆水从屋里出来,看见玉秀便站住脚,招呼了她一声。她眼皮肿得桃核一般,玉秀认了半晌,方笑道:“原来是杏儿。”一错眼,见她端的水盆里漂着脓血,心头一阵发寒,“这是如月的……”竟说不下去。
      杏儿点点头,向屋里努了努嘴,说:“看样子不大好呢。”
      玉秀猛一跺脚,挑帘子进了屋。迎面一股腥臭气扑来,玉秀几乎作呕,心更沉得像压了一块石头般。定了定神,方走近去瞧,只见如月紧闭了双眼,脸色泛青,只双颊两片潮红,格外触目,拿手触了触她的额头,果然烫得怕人。又掀开半截被子,如月的背脊肿得老高,鞭痕里渗着丝丝的脓汁,玉秀心知她的伤势不妙,站在当地,一时竟有些无措。
      杏儿换了盆清水进来,坐在床沿上,用力挤出如月伤口的脓汁,直挤得淌出血水来,再拿干净的布巾擦去。
      “早起请大夫来瞧过,说先得把脓挤干净了,再服药,若能退了烧,那才能有起色。”
      玉秀过来帮着她一块挤,边说:“我也叫人请了个大夫,待会儿再让他看看。”她手指掐着如月的肿处,陷下去足有半寸许,这样折腾,如月却是如木头人一般,一动也不动。
      杏儿说:“如月昨儿晚上还安慰我们,说叫我们放心,谁想说完那话就一头栽倒,再没醒过。”她将布巾在水盆里洗了,又说:“我就不明白,如月这样的性子,能做错什么,怎么也能招惹上谁的呢?”
      玉秀不响,半晌,方说:“这里边的事情,你不明白。”停了停,又说:“如月自然没有做错什么,她便是白白替人担了回怨气。”
      杏儿看了看她,“替谁啊?”
      玉秀不答,只摇了摇头,要她别再问下去。
      杏儿又换一盆清水,才算将脓汁挤净。洗了手,取过桌上一只小雕漆木盒子,打开递给玉秀,问:“你可认得这药?”
      玉秀见里面黄澄澄的药膏,晶莹剔透,不由一怔,“这是靖州出的伤药,挺稀罕的玩意儿,你哪里得来的?”
      杏儿听她这样说,松口气说:“方才赵总管打发里头的小陈公公送来的,说是上好的伤药。也问过大夫,大夫却不认得。既是你也这么说,那就不假了。”便取了一支小木勺子,舀了一勺药膏出来,匀匀地敷在剪好的白纱条上,贴住如月的伤口。
      玉秀却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这药是赵总管送来的?”
      “小陈公公是这么说的。亏得才刚他来这么一趟,替我告了两日的假,不然此地连个照看的人也没有。”
      玉秀低头思忖良久,仍觉得困惑不解,只是想,若是赵如意肯伸一把手,倒也算天无绝人之路,或者能将这事挽回一二。
      正想着,小厮去请的大夫来了。这大夫常给上房中人看病,颇为高明,诊过脉,说了一大篇医理的话,杏儿不耐烦,只催着问如月的伤到底好不好得了,那大夫却不肯说,只说先开了方子再看。杏儿又拿那药膏给他看,大夫嗅了一嗅,面露喜色,道:“既有了这个药,那就又多两分把握了。”
      玉秀忽然想起侍琴给她的药丸,便也拿出来让那大夫瞧,大夫细看了半晌,沉吟着说:“是清热毒的药不假,但这配法……恕我眼拙,倒是从来没有见过。”见玉秀听得怔愣,又说:“这药是好的,也对症,放心用便是。”交待完便要告辞。
      杏儿伸手往兜子里摸诊金,却被玉秀按住,轻声说:“我已付了。”
      杏儿眼圈一红,说:“真难为姐姐这样费心,待如月好了,我告诉她,叫她去谢你。”
      玉秀苦笑了笑,“那也不必,我是因为看她这样子,于心不安。”又想,但愿她能好,否则自己这孽作大了,这话却没有说。
      看看天色,玉秀知道端王快下朝了,不便再留。站起身,又望了如月几眼,见她气息奄奄,弱得只在若有若无之间,偶尔却又突然喘一口大气,听着叫人心惊,惟有那乌云般的头发,还不曾失却光泽,绵绵地洒落在床第间。
      一路眼前都晃着这情形。回到延德堂,才进垂花门,就见赵如意从里面出来,玉秀正想找他,一面招呼着,一面思量如何开口,却不妨赵如意先说了话:“去看过如月了?”
      听他这样问,玉秀倒松了口气,答声“是”,便将如月的情形略说了说,又提起:“我在旁边看着,她的伤势总是不大好,大夫开的退烧药也就是我们常吃的那些,只怕还得再用些好药才行呢。”她说着,看了看赵如意,叹了声:“如月也是个可怜人……”
      赵如意不等她说完,一笑,接过话去:“可怜人?我倒觉着她该是个有福气的人。”说着看一看天,吩咐:“王爷快回府了,赶紧预备去吧。”便径自走了。
      玉秀揣摩他的意思,未必是不肯救,却又像有别的意思,好叫人琢磨不透。
      因天热,端王回府时一身玄色衮服已让汗浸得微潮,赵如意忙领着一班执事太监丫鬟替他更衣,换上家常穿的细龙纻丝直缀。
      赵如意说:“奴婢得跟王爷告个罪。只因今儿早起,外头的人来说,昨天晚上受了郭良娣教训的那个针线丫鬟,看着像是不行了……”
      端王猛地转过身,他刚穿上一只袖子,旁边提衣裳的小太监一个没提防,另一只袖子脱手落在地上,唬得脸色煞白。端王全不理会,只盯着赵如意喃喃重复了一遍:“不行了?”
      “是。”赵如意神态自若地回答,“那丫鬟体气弱,禁不住四十鞭子的教训想必也是有的。”
      端王听得“四十鞭子”这几个字,眉角微微地一跳,神色却反倒平淡下来,依旧伸平了胳膊,任由小太监们给穿戴。
      赵如意兀自往下说:“奴婢想,下人有了错自该教训,可毕竟人命事大,那丫鬟若死了,虽是她自己福薄,传出去外人不知根底却未必这样说,万一伤了良娣的名声、王爷的体面,倒不好了。那时候王爷已经上朝去了,奴婢自作主张,将上回靖州供来的伤药封了一盒给她送去,还请王爷恕罪。”说着便跪下了。
      端王一时没有言语。等小太监将衣裳下摆整理好,他转回身,才淡淡地说:“你起来,这点儿小事情,也不用特意问我。”顿了顿,又说:“回头你找王太医给她看看,要用什么药就从库房里拿,我府里规矩虽严,也不能亏待了下人。”赵如意高声应下。
      玉秀一直端着水盆在旁边伺候,听到这里,方松了口气。

      过了晌午,天更加闷热,树梢的叶子一丝儿也不晃,憋得人心烦。孙婆子进了院子,坐在台阶上的小丫鬟忙站起来,笑着往东边房里指了指。进了屋,却见吴昭训已经起来了,穿着家常的织金红绸衣裳,坐在窗边,逗架子上的鹦鹉玩。见她来了,便指着下首的杌子让她坐。
      孙婆子问:“昨天昭训说积了食,今儿可好些了?”
      吴昭训手支着下巴,恹恹地说:“积食倒好了,只身上没什么气力。”
      孙婆子笑道:“怕是叫天热烦的,昭训从小就是这样子,天一热就没有气力。今儿这天热得像六月里,看样子晚晌有一场好雨,下透了就好了。”
      吴昭训只懒懒地“嗯”了一声。
      孙婆子是有话要说,便朝立在旁边的陪房丫鬟彤珠使了个眼色,彤珠会意,让屋里的小丫鬟们都出去,只留自己一个伺候。
      孙婆子这才问:“昨儿西边那院里又打了人,昭训听说了没有?”
      “彤珠告诉我了。”吴昭训从几上拿了盖碗,喝了一小口,又说:“她三天两头地这样子,我劝过她,她不听,我也懒得再管。”
      孙婆子忙道:“不是这回事!昨天只为那丫鬟说错了一句话,她叫人抽了她四十鞭子,今儿早起听说,那丫鬟伤得都快要不行了。”
      吴昭训听了一怔,用碗盖慢慢滤着茶叶,说:“从来她打人是打得狠些,可也没有这么狠过。昨天她从我这里走时,还有说有笑的,转眼的工夫,是谁惹出她那么大的火气来?”
      “谁惹的?”孙婆子轻声一笑,“就是那丫鬟自己。”
      “不是说,她就说错了一句话?”
      “她说不说错话都是一样的,那位是存心找茬,还能找不出由头来?归根结底,是那丫鬟的长相惹出来的祸!”
      “长相?”吴昭训忽然一笑,“长得太丑啊,还是太美?”
      “既不是丑,也不是美,是——”孙婆子压低了声音,“是太像一个人的缘故。”
      “哦?”吴昭训直到这时才不由得专注起来,放下盖碗,转身看着孙婆子。
      “这个人,三年前昭训进这府的时候,也略听说过一些儿。”孙婆子看看吴昭训的神色,似乎还未曾想起来,便又提道:“正是昭训要出阁的时候,说刚巧王爷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误了喜期,夫人还急了一回呢。”
      吴昭训微微一挑眉毛,“莫非……是那个姓魏的女子?”
      孙婆子慢慢地点了点头。吴昭训微微蹙起眉头,瞧着纱窗上纹丝不动的树影,好半天没有说话。冷不防架上的鹦鹉扑棱棱乍起翅膀,吴昭训抬头看了一眼,方徐徐问道:“那丫鬟是哪一个?”
      “叫如月,是外头针线上的。”
      吴昭训便看彤珠:“什么时候进府的?我怎么没有印象。”
      彤珠想了好半天,方笑道:“大约就是二月里王爷出门时,陈明新收进府里的那个。当时昭训说既是个粗使丫鬟,放外头派了差使便是,就没有见。”
      “对了!”吴昭训也想起来,“这话是侍琴来跟我回的,那会儿我还想,侍琴怎么忽然搭理起这些事情,原来……”
      孙婆子在一旁道:“这事儿还有下文呢。我听延德堂的小李说,王爷已知道了那丫鬟伤得不轻,发下话让王太医给她瞧病去。”
      吴昭训听了这话,抬眼看看她,反倒微微一笑说:“既说那丫鬟伤得快不行了,叫个太医去看看也是应该的,算不得什么事。”
      孙婆子没想到她这么说,愣了会才说:“这是昭训恩宽,不过要我说,还是防一步的好,昭训既管着府里的事,寻个机会开销了她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吴昭训想了一阵,点点头,“如今她这样,没有往外赶的道理,总得等她伤好了才行。”便对彤珠说:“到时你记得提着我一点儿。”
      孙婆子却又笑道:“按说本不用昭训费事,也是西边那位不中用,四十鞭子都抽下去了,在脸上补一下子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
      吴昭训听她没事人似的说出来,心底也不由得一寒,淡淡地说:“她也就是一个丫鬟,说到底并没有招惹谁,至于把事情做绝了么?”
      她对乳母向来言听计从,难得驳上一回,孙婆子听了,脸上顿时有几分不自在,略坐一坐就走了。吴昭训不免失悔,自己闷坐了一会儿,又拿这话问彤珠。彤珠深知她的性子,笑道:“昭训何必跟个丫鬟认真计较?没的自己失了身份。”
      吴昭训点点头,道:“这话不错。都说当年王爷那一场病是从那姓魏的女子身上起的,可凭它什么样的情分,人也死了那么多年,就算那丫鬟生得有几分像她,难道便真能兴出风浪来?”
      话说到这里,彤珠忽然想起一事,悄悄地说:“早先曾听这府里的人隐隐约约地提起,那姓魏的女子,是前头坏了事的老魏家的孙女儿。”
      吴昭训吃了一惊,忙问:“听谁说的?”
      “延德堂的惠云,因说起侍琴,我说她倒是好大的气派,赶上等闲人家的小姐了,惠云便说,她既是相府的丫鬟,原也该有些气派。我听了也是纳闷,再问她,她却推说也是听人这么一提,并不知道究竟。可是昭训你想,若侍琴真是从相府出来的,姓魏的相爷那还能有谁?”
      吴昭训听了半晌不语,双手搭在案几沿上,便如身后窗纱上的树影般,一动也不动。彤珠见她眼神专注,知她想得入神,以她的性子,这样认真的时候倒是一年也难得碰上几回。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就看窗纱上像晕开了一团浓墨似的,慢慢地将树影没去。蓦地,外面院子里“当啷”一片响,彤珠忙走到门口看了看,回头却笑着说:“起风了,看着要下雨了。”便命小丫鬟们照料院子里那些花草。
      等转了一圈回来,吴昭训已经重又仰着脸,逗弄架上的鹦鹉。
      “老魏家子息单薄,我记得孙子那辈只一个姑娘,想必极好。可是,听说老魏家查抄的时候,便与她母亲一处自尽了。哪里会又出来一个进了王府呢?况且王爷那为人行事,也不会弄这么大个把柄给自己。”
      彤珠听了便笑答:“原是。我也是不大相信,所以听了就搁到一边,才刚想起来,也就那么一提。”却又压低了声音问:“要不要找机会探探侍琴的口风?”
      吴昭训看了她一眼,淡然说道:“王爷把她放我屋里,话也是挑明了说的:那是魏姑娘留下的人,意思还不明白?我反倒不能让人动她,自己也更不能动她了。何况,侍琴那个性子,你问得出来什么?”
      彤珠见她端起神色,便一旁垂手答:“是。”
      吴昭训捻了一撮鸟食慢慢地喂给鹦鹉,过了一会儿,又说起:“有日子没打发人回家了吧?也不知爹爹娘亲他们都好不好。”
      “昭训既惦记着,派个人回去问候一声就是了,老爷夫人想必也惦记着昭训呢。”
      “过几日是我嫂子生日,我明天跟王爷提一句,你替我回去一趟吧。”
      彤珠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走近了低声问:“可是要把那个话带回去?”
      吴昭训微微颔首,随手将手中最后一颗鸟食往半空中一抛,那鹦鹉扑扇着翅膀追过去,哗啦啦一阵乱响。

      既然有了端王的吩咐,太医自是尽心为如月调治,又有同院的姐妹轮班照料,总算拣回了一条命。
      十月十八是端王妃三十岁的整生日,她虽因身子不好,常年静养,连院门也难得迈一回,早吩咐下从简,府中上下却仍免不了一番预备,早两个月便开始忙碌。针线上的活计越发多起来,各院有头脸的年轻丫鬟们尤其存着争强的心,便是用不着添新衣裳的,也变着法儿跟主子讨个赏赐,因此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玉秀这日得闲,往针线上来看自己要的衣裳。一路走,闻着风中馥郁的桂花香,便见路边小丫鬟们在地上铺开白布,摇那树上的桂花下来做糖用。
      方拐进绣房的院子,正见一个穿着淡青衣裙的丫鬟低了头往外走,不由叫了出来:“如月!”
      如月抬头见是她,一脸惊喜地跑过来,握了她的手,却只叫了一声:“玉秀!”便说不出话来。
      玉秀上下打量,见她脸瘦了一大圈,双颊依旧没有什么血色,秋风撩动她鬓边的发丝,看去倒似一枝瑟瑟的荻花。又看她穿了一身素绢的衣裳,只边角绣了四合如意纹,便说:“你身子刚好起来,该穿些颜色喜庆些的,只当去去晦气也是好的。”
      如月听了一笑,“杏儿也这么说呢。”又拉了玉秀的手到一个僻静没人的地方,忽然便跪了下去。
      玉秀慌忙拉住她,道:“你这是干什么?要折死我啊?”
      如月说:“救命之恩,磕一个头也是应该的。”她满脸真挚,越发显得一双眼睛晶亮逼人。
      “唉!”玉秀叹道,“谢我做什么,不是我,你也不会有这场祸事。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愿你往后能顺当起来。”又细细问起她眼下的情形。
      正说着,跑来一个小丫鬟,喊如月:“原来你躲在这里,叫我好找。里头的小陈公公来了,叫你去呢!”
      玉秀一愣,转眼见如月脸上也有几分困惑之意,便推她:“你先去,看他有什么话。”等她进了屋,自己也往绣房里来看衣裳。
      不多时,听陈明的声音在院子里说:“回吧!别送了!”
      玉秀忙追出去。陈明见了她也是一愣,随即笑道:“可巧了,师傅叫我送一幅料子来给如月,竟能碰上姐姐,这是不是人家说的什么‘人生哪里不相逢’?”
      玉秀懒得跟他扯,只问:“如月身子刚好,怎么巴巴儿地指了她做衣裳?”
      陈明知她误会了,把脑袋晃得像波浪鼓一样,“不是,师傅说了,那料子是给如月做衣裳用的。”
      玉秀听了更觉意外,盯着陈明问:“怎么回事?”
      陈明笑道:“师傅他老人家说了,天机不可泄露。”
      玉秀顿时拉下脸来,“行!这可是你说的!”
      陈明见她动气,忙改口:“天机不能泄露给别人,说给姐姐听自然不碍的,只别告诉别人就行。”便在她耳边小声道:“师傅打算叫如月进里头去伺候。”
      玉秀大吃一惊,“里头?进哪个院?”
      “延德堂。”
      玉秀怔了,“这……”
      “这我也不知道师傅怎么想的。”陈明深恐她再追问,抢在前头说,“反正师傅说得挺笃定的,咱们就看着吧。”
      午后端王歇了中觉,玉秀照例在房门外守着听吩咐。院子里极静,阳光暖暖地照着,树影悄悄地摇着,叫人情不自禁地昏昏欲睡。玉秀强撑着两只眼皮,跟旁边的惠云说些闲话。因提起各自做的什么新衣裳,话题便转到了针线上。惠云问:“外头针线上有个叫如月的,你认得的吧?”
      “认得。”玉秀反问一句:“她怎么了?”
      惠云想了想,却又先提了句不相干的话:“才刚听说,外书房的小李要放到庄子上去了。”
      玉秀说:“他人聪明,王爷一向喜欢他,必定给他派个好差使,说不定将来还能有个出身呢。”
      “可不是。”惠云轻声道。玉秀觉得她语气间有几分异样,便凑在她耳边笑说:“我知道你两个一向说得来,莫不是听说他要放出去了,你也起心思了吧?”
      “你!”惠云红了脸,恨得锤了她一下,“你别瞎说……”她忽然怅怅地叹了口气,“小李求了吴昭训,吴昭训已经许给他一个,就是那个如月。”
      “啊?”玉秀倒是真愣了。等回过神来思量,便隐隐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虽觉得十分意外,但细想起来,又觉得这对于如月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一旁惠云又说:“听说那如月模样儿生得十分周正……”
      玉秀知她的心思,笑道:“赵总管一向看重你,赶明儿你挑个更好的,请他去回吴昭训,没个不准的,岂不是好?”恼得惠云也不言语,伸手就往她肋下咯吱,玉秀又不敢出声,拿手捂着嘴,直笑得乱喘。
      正这时,屋里轻轻一声咳嗽,两人忙敛容正色,收拾齐整衣裳,推门进去。
      果然端王已坐起身,只睡意未尽,眼神还有几分惺松。一时小丫鬟捧了水盆进来,玉秀伺候端王洗过了脸,赵如意招呼执事小太监来替他更衣,自己站在一旁回事。玉秀留神听着,果然提到了小李那事,正与惠云说得一模一样。
      端王似乎困意犹在,听他说完,阖起双眼说了声:“知道了。”
      赵如意却又说:“按理没有奴婢插嘴的份,不过奴婢想,这事或者是吴昭训一时没想着,奴婢不提倒不好——那如月配给小李,似乎不大合适。”
      端王问:“怎么?”
      “奴婢记得,如月受过府里的家法教训,只怕她伤虽好了,可免不了还留下些个……不齐整的地方。”
      端王这才睁开眼睛,看着赵如意微微笑了一笑,说:“你说得也有理。李丰年我看着很不错,所以放出去历练几年,该配个周正的人给他。如月不合适,另外选一个吧。”
      “是。”赵如意说,“奴婢就拿王爷的话去回吴昭训。”
      端王想了一想,问:“府里年纪合适、模样端正的丫鬟都有谁?”
      赵如意低头思量片刻,方答:“奴婢想来想去,倒是惠云最合适了。”玉秀听了心头一动,便看惠云,见她低了头,一味只是拨弄前襟缀的丝绦。
      端王点了点头,“那就是她吧。前例你都知道,好好置办,别待亏了他们。”
      赵如意应下,转过半个身子,笑嘻嘻地对惠云说:“恭喜了!你是王爷亲口许的,多大的恩典!”
      惠云早红透了脸,说声:“谢王爷成全。”轻得几不可闻。
      端王方穿戴整齐,门上小太监来报:“江五爷来了。”端王吩咐在梯云阁见,又命陈明去伺候茶水。赵如意却在一旁说:“惠云配出去了,按例该补一个人进来,请王爷示下。”
      端王皱眉:“你怎地越来越会当差?这点小事也要问我。你看着妥当的人补一个进来就是。”说完便径自去了。

      陈明听说传他伺候茶水,知道江铉有日子没来王府,端王必有一番招待,便取了一套薄胎白瓷的小玉杯,到了梯云阁。那楼台建在假山之上,是端王府中最高的一处景致,楼上窗棂洞开,清风徐徐,正适合谈天说话。
      江铉凭窗而坐,手里把玩着一柄折扇,看陈明端了茶器上来,洗过了头水,二水方入盏,便觉香气高炽,不由惊叹:“什么茶?这样香!”
      陈明笑答:“就是今年新供的岩上水仙。”说着奉过茶盏。
      江铉接过来,见那茶汤梵黄,对光看去晶莹有如琥珀,入口汤润韵柔,茶气直冲肺腑。回味良久,方看陈明:“难为你,水仙竟能煎出这味道来。”又对端王笑道:“把你这奴才借我使几天如何?”
      端王正倚着窗沿望外头那一片枫树林子,听他这样说,转身道:“你想得倒好,若把他借给你,往后只怕我连你个人影也瞧不见了。”
      江铉大笑:“我也不问你了。”却指着陈明问:“别怕他,你实说,愿不愿意跟我出去玩几天?”
      陈明不敢放肆,只道:“五爷说笑,这儿哪有奴婢说话的份?”端王一笑,挥挥手叫他出去了。
      楼上只他们两人对坐,端王亲手取了茶器沏过一水,边问:“老师近来精神如何?”
      江铉笑道:“天天拍着桌子骂人,你说他老人家精神好不好?骂得我们哥儿几个都不敢回家,只苦了大哥,当长子的不能不在跟前。”
      端王不由莞尔。却听江铉又说:“他老人家话里话外倒是提过你不少回。”
      端王方将茶盏拿起来,闻言一怔,随即苦笑道:“那些话你也不用跟我说,我想都想得出来。这几年我一直不敢去看他,只怕他见了我,生煎了我的心都是有的。”
      江铉笑了一笑,脸转向窗外,看那阳光底下,枫树林子正红得热闹,映着如洗的蓝天,在风中摇曳起伏。他慢慢呷着茶,说:“也不尽是坏话。譬如最近你清田的事情,他老人家就赞同得很。”
      端王听了许久不言语,慢慢喝尽杯中的茶,才说:“老师就是这样的性情。我原也想他必定赞同,若他能出来说句话,借重他的威望,只怕事情还能更顺一二。后来又一想,老师偌大年纪,何苦来再让他淌混水。这种事情,做得不好自是千夫所指,做得好也不过为他人做嫁罢了。”
      江铉似稍感意外,回头看他一眼,方笑道:“那你还不肯放手?逼得朝里朝外有些人提起你来,倒跟提起中山狼差不多。”
      端王只一哂,“我不做这些事,就能落下什么好来?我在他们眼里早就是个中山狼,这会儿就算夹起尾巴来,也成不了东郭先生,还不如找点痛快事情干干。”又望定江铉道:“我知道你心里搁着多少不赞成的话,直说便是,拐那么多弯子干甚么?”
      江铉却狡黠地笑一笑,说:“既然我要说什么,你没有猜不到的,我何必费那个事?”
      端王见他不肯说,也就搁到一边。两人话风渐渐转了开去,正如脱却名位束缚的至交那样,轻松地畅谈。
      “你前一阵子不在京中,都去了哪些地方?”
      端王很随意的一个问题,江铉脸上却起了非常微妙的变化,仿佛思忖着要不要回答那样,略显犹豫。
      “怎么?”端王微笑,“你家老爷子又不在这里,还有什么要顾忌的?”
      江铉直起身,迎光举起手里的白瓷杯子,眼睛像在细辨茶汤的颜色,一面回答:“重游了一趟梅岭。”
      端王脸上的笑容慢慢地隐去,也低头望着手里的杯子,良久方“哦”地答了一声。
      江铉倒像突然又来了谈兴,倚回座位,双手比划着说道:“那地方可越见得寥落了,满山的梅树倒是越长越好,可惜我这趟去,又不是开花的时候。你还记得半山腰那个破亭子吧?竟是一点儿都没变,连那几块石头,跟当初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还想着要不要提首诗在上头,后来想想何必糟蹋天然……”
      端王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并不插话,只缓缓地转着手里的杯子,那茶汤渐渐地冷了,香气便隐隐地含了一层涩意。
      “……想想也过了,哎,四五年了吧?”
      端王点头,“整四年了。”
      四年前也是仲秋,本不是开花的时节,那亭子也真是破败,塌了半边,只半边立着,她便坐在那亭柱子旁边,那日的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清清淡淡地笼着她,只见一个背影。原不曾想会有人来,帷帽摘了拿在手里,和小丫鬟们正说话,听见脚步,才回头看了一看。
      只为她这一回眸,便似满山的梅花全都开了。
      ……忽忽地四年过去了,想起来一切都还那么清楚,什么都不曾淡忘,他也并不想忘,所有的都从指间漏过去了,什么都抓不住,剩下的,也就只有那一眼,那一个印象,如此而已。
      端王饮干了手里的凉茶,茶味从舌尖一直苦到肺腑里,方将思绪止住了。转脸见江铉正望着他,便说:“想起来,还就是那几年过得最逍遥自在。”
      “原是。”江铉接过话头,“当初我就劝你不必回京,你不肯听,如今你再要过那样的日子,不知要到几时。”
      “当初……”端王自嘲地笑了笑,“当初是我气盛,偏赌那一口气罢了,你何必再提?”
      江铉放声大笑:“好!好!这几年过下来,你总算承认当初就是赌那口气。为了这句话,当浮一大白!”便叫进人来,命换了酒。
      端王并不善饮,只斟了一杯,慢慢地喝着作陪,江铉却转眼已是第三杯。
      “孙可诚、肖豫那几个翰林,这些日子走得很近。”江铉轻弹酒杯说道,“你知不知道?”
      端王微微冷笑,“魏廷硕那一班门生几时走得远了?我这里千头万绪的事情,哪有工夫管他们几个书呆子喝酒取乐的闲事。”
      江铉摇摇头,“他们近来的座上名士里,多了一个叫徐成简的。你记得他是谁吧?”
      端王听得这名字耳熟,想了一想,记了起来:“徐文肃的那个孙子?”
      “魏廷硕跟徐文肃多少年的至交,徐家不行了之后,魏廷硕接了他去,他是魏府里养大的。不过抄魏府的时候,他回徐家去了,这三年一直没听到他的音讯,前几日我才知道他刚回了京中。”
      端王沉吟一阵,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1491/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