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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动
海水的声音总是陪伴着我,从天明到天暗,从春到冬,从我出生到垂垂老矣。嬉闹玩耍的和如今拄着拐杖的我一直停留在这片海的附近,从未离开。
我不禁开始思索,是什么把我牵绊在了这里?
我不知道,或许是亲情,是友情,是从未圆满的爱情,又或许只是我内心深处的惰性和恐惧。
大海是我生命的本源,能让我生,也能让我死。给予我们水产,也吞噬我们的希望,让我们无法想象离开这片海域后该如何生活。
如此,我就在这里渡过了人生的大半,微眯着眼仿佛就能窥见生命的尽头。
这块地方在不久前开通了火车,海浪声就不再只有海浪声。铁轮和铁路的摩擦声、汽笛声、人群的喧闹声和四处搭建新建筑的轰鸣声,忽然就把这块静止的地方拖入了历史的洪流。
拖家带口的和自我流放的旅客们给布满深灰颜料的小镇抹上艳丽的色彩,花花绿绿的衣裳让我见惯黑白灰三色的眼球有些酸涩,从未来到的青春似乎就藏在人群中央,对我挥着手就一路跑远,不再回头。
今天晨时下起了小雨,灰暗的天,抹布似的云,微凉的空气里掺着迷迷蒙蒙的水雾,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瓦石铺的地面比往常颜色更为浓厚,像是泥水结成的块。
旅馆内走出了一人,是少见的褐色皮肤,没有撑伞,连帽也没有戴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极长,远处望去像是背着一条裹尸袋。他笔直地走着,遇见水塘也不躲避,溅出的水打在他的裤管,淹没在黑色布料里看不见踪影。他只管走,半掩着眼,没有聚焦,见我看着他才回视一眼。
其他游客见我总会打量几眼,活泼外向的会喊一声婆婆好,问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劝我回屋歇息,眼神滴溜着徘徊在我布满皱纹的脸上。
他却没有说话,像是见了一块路边石头,不好奇,很平常。只一眼就挪开了金色眼瞳,看回了前方,重新游离在现实和自己世界的夹缝里。
我注意到他戴着一副皮手套,紧裹着一双大手,从头到脚只露出了脖子以上的皮肤。挺着精瘦的背,做什么动作都很利落,像是一名久经操练的军人。
褐色皮肤、金色眼瞳和与旁人不同的气质。
我咽下口水湿润了干涩的喉管,嵌入肉里的指甲捏进手心时还是会疼,松弛的皮肤被勒出了几道新的褶皱。
我专心地看着他所有动静。
雨水陆续打湿了他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脸颊两旁。他似是有些厌烦,一把把头发撸去了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袖口蹭了蹭滴落在睫毛上的水珠,刚擦干就又有水痕从头皮落下,无穷无尽。他放下手,放弃了和雨滴竞赛,微敛着眉又专心赶路。
他像是有着目的地,不环顾四周,不分一丝心思给周围的摊贩和偷看他的小姑娘。在人群里礼貌地横冲直撞,像是一头固执的小牛。
他是要去哪里呢?
我看着门旁的雨伞思考。
他在去目的地的路上需要这一把伞吗?
我拿着这一把雨伞能够追上他的脚步吗?
当他回头看见阿婆肃着脸把伞递给他时,他会觉得麻烦吗?
我敲了敲绵软的腿脚,年轻时累积下的肌肉萎缩了一大半,剩下一些只能支撑着我慢悠悠地走路。
当时为什么我没有追上去?
是因为家中嗷嗷待哺的弟弟,是因为父母双亡被旁人垂涎的资产,是因为他溅着金光的眼眸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舍弃一切,但我又以此为耻。
所以我迈不开朝向他的脚步,躲在墙角,只是看着他甩落刀上敌人的鲜血,沉默地注视着我,裹着战后的冰冷杀意却是一双纯粹又温厚的眼睛。
我想去舔他的眼球,品尝是不是带着蜂蜜的甘甜。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告诉他我没事。接着就捂着忍不住浸出泪的眼睛,期冀黑暗能够阻挡我的视线。
再睁开眼,他就不见了。
现在,我更不会追上去。
因为他已经走远,融进了人群中,找不到了。
……
我喜欢医院的气息。
婴儿和小孩的哭声,老人和病人嘶哑的呼吸声,生里夹着死气,宛如世间的轮回。
软管中的液体连绵不断地输入我突出的静脉,徒劳地想从阎王手中抢人。
我扭去另一旁,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树叶,萎靡地垂着头,在风中晃动。
这场雨下了很久,久到我都快忘了太阳的温度。
希望大海能行行好,不要再一次冲进我的家。家里已经不剩什么了,只有那一把孤零零的伞倚在墙边,不断地让我想起被雨打湿的他。
他的登山包里一定装着那把刀,雕着一条龙的,曾经护在我身前的打刀。锐利的刀锋闪着钝光,在我眼前留下几条银色的残影。
他挥舞着打刀的身姿是多么的美,美到我的梦都被他占领,美到一次又一次让我在梦中徒劳地伸手。
我颤抖着解开领口,希望能缓解逐渐困难的呼吸。麻木的手指几乎耗尽了力气,无力地垂在了病床旁,一张一握地希望能抓到什么我希望得到的,却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连成面的泪水糊住了我混浊的眼球,迷迷蒙蒙地察觉病床前站着一人。
我努力扬起手,去触碰他的衣角,衰老的声带发出锈迹斑斑的声音。
“带我……”
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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