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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柯
顾柚和青竹在医馆里一住便是小半月,二人如同金丝笼里放出来的鸟儿,欢喜着各种新奇的事物,懵懂不知事,因此脸皮也格外厚实些,像块经久的狗皮膏药般粘在李梓的眼前。
医馆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但凡是活着的,能动的,无一幸免,全部英勇献了身。
便连那只倒霉的鸡前不久也被她们用弹弓打伤了喉咙,这两日打起鸣来,那才真真叫一个鸮啼鬼啸。李梓在感慨它的尽职尽责的同时,又颇有些嫌弃,于是央求着师父把它炖了汤,提早结束了它悲壮凄厉的一生。
早上起得早了,中午睡意便愈浓。这日,李梓左右找了一圈,不见两位祖宗,于是寻了棵年迈的老树准备歇一歇,届时一阵风过,虽无鸟语,但有花香,他正惬意的闭上眼,额头上“咚”的一声,似是让树上落下的果子砸中了,他有些烦闷的拨了拨额头,不予理睬。
须臾,又是“咚”的一声,正巧又砸中额头,他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倏然抬起头,果然看见顾柚和青竹两个并排坐在树上得意洋洋的将他望着,顾柚一手抓着一把黑油油的小指甲大的女贞果,一手正把果子扔向他,他连忙抱头鼠窜,“下来!你们有本事就下来!”
顾柚咧嘴道,“先把我们的弹弓还我,趁早别讨打!”说罢又拿两粒女贞果,直直朝他面门砸去。
李梓顺势一偏头,堪堪躲过,想到她还没找着弹弓,心下不免也得意了几分,“偏不告诉你,你再打我就拿去扔掉!”一面说一面抱着头,“顾柚!你下来...”
“梓儿!公子在此,不得胡闹!”忽凭空一声暴怒,将李梓的睡意连同怒气尽数浇灭,他一转身,只见师父肃容站在不远处的花池边。
再看他边上的男子,二十上下年纪,一身玄色窄袖蟒袍骑装,袖口处镶绣银纹,腰系朱红白玉腰带,再无任何修饰佩戴,身形修长,气质优雅,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剑眉如画般深刻,杏眼自含深情婉转,下颏又平添了几分坚毅,如此气魄风采,不是公子却是谁?
适逢秋风送凉,李梓畏葸,只觉方才身上闹出的一身汗,顿时凉凉贴在身上,他悄悄缩了缩脖子,偷觑一眼,只见公子薄唇微抿,正低头专注的看着手指间夹着的一颗暗红发黑的女贞果,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公子,前阵子药材数量都已统计好了,除了白茅根和茜草,白芨和紫草都只多不少,我们是不是先去看看...”柳正十分头疼,只想着将公子带离是非之地,免得那两个丫头惹怒了公子,谁知公子只是静静看着树上。
她右手还举着两颗女贞果,似是十分踌躇,不知该扔不该扔,那双干净的灵动的充满好奇的眼睛,就这样回望着他,熟悉又陌生。
“顾柚?”优雅清新的声音,像风吹树叶沙沙响,那微微低沉的,不知是他的声音,还是他的心。
顾柚这才把手放了下来,脆生生道,“对呀,我叫顾柚,能吃的,酸酸的那个柚,你叫什么名字?”
久旱未雨的黄泥土,莫名的散发出一种恒久的熟悉的年代感。正如他一样,不知孤孤凄凄的忀徉了多少年,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最初。
他看着她,微微出神,“我叫沈柯,乔柯的柯。”
然后他记得,她应该十分纳罕道,“好巧,莫非你也五行缺木?”
可顾柚只是歪着头想了想说,“乔柯是什么柯?”她的声音乘着落叶,轻轻飘落在沈柯的耳边,一阵轻又似一阵重,一阵暖更似一阵凉。
不该有的期望是最漫长的疼痛,它给你希望,然后又猝不及防的掐灭你所有的念想。
他觉得她的无知不是无知,而是无辜,又或许是那双过分伶俐的眼睛作祟罢。
不过即便如此,沈柯也无法忽视心中那浓烈的失落。
她不是她,即便轮回转世,她也一定不愿意再重新认识他了。
沈柯不动声色的看着树上的女孩儿。
她真瘦,干黄的脸上,除了一双稚气的眼睛满溢灵气,其它地方已经如同一具干枯的骨架挂在树上,那趿拉儿着鞋子的两只脚,随着风一晃,一晃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散了架。
柳正见公子神色有异,躬身上前解释,“这丫头是打俞州来送亲的顾家三小姐,前些天陆家二公子大婚,娶的正是那丫头的长姐。”
“她姐姐可了不得,是俞州城里出了名的美人...”李梓刚说完,又被顾柚砸了两下,惹的青竹咯咯笑着。
柳正怒瞪了李梓两眼,继续道,“由于舟车劳顿,顾丫头生了场病,被青竹丫头连夜背过来看病,恰逢宵禁时分,便在此留宿一宿。可再回陆府时,却听门子说俞州来的顾家姻亲一早启程回去了,因在此住下了。”
沈柯听罢只是微微低了头,半响,方道,“柳叔,走罢。”
二人走了一段,柳正仍不忘解释道,“那两个丫头自小无人教导,难免顽劣些,却也是心性纯良聪颖之人。”
沈柯却不甚在意的样子,“最多不过一年,陆巍会举兵南伐陈昭,陆巍此人优柔寡断、刻薄寡恩,虽兵多将广,却刚愎自用,指挥不善,届时恐衢州不保。”
柳正不假思索道,“公子若不嫌弃,柳正愿随公子去邶都。”
沈柯点头,说话间,二人已经进了房间,柳正因问道,“不知其它医馆的人,公子打算如何安置?”
沈柯挑开桌案上的账簿,“不急,陆巍若开战,必定提前半年大量囤积马匹粮食药材等军需物,待做了这笔生意,再好好合算。”
“公子说得是。”柳正嗟叹,“那两个丫头丢了大半月,竟不见顾府派人来寻,想是极不受待见的,现送了回去也是受苦,倒不如就跟着我们一同南下罢?”
申时未过,沈柯和柳正便从账房出来了,不愧是公子,短短一下午,就将这一年的药材库存清单,以及每月出入账单,来源去向一一看完,即便是这个速度,那些极小的疏漏也还是能被他发现。
柳正看着沈柯墨色的衣袍,墨色的长发,被霞光勾勒出冷傲的疏离的背影,忽然忆起十多年前,夫人带公子一行人去邶都的场景,那时朝阳似火,此时残阳如血,不免心下微微凄然。
因随口问道,“为何此次不见瑄儿跟来?”
“他年纪也不小了,我留他在邶都历练。”
柳正赞道,“小小年纪便能独当一面,前途无量。”秦瑄只比李梓虚大一岁,却少言寡语。
前两年时,来医馆住过一阵,不知何故与李梓起了争执,随后二人各展所长,几乎白刃相接,闹得医馆人畜不宁。
其中曲折波澜自不必详述。只说最后一次,李梓抖抖手在秦瑄茶里添了些大戟,害秦瑄腹泻一夜,自此沦为李梓茶余饭后的笑谈。
谁知秦瑄却闷不吭声的受了下来,李梓的这一记重拳打在软趴趴的棉花上,正自觉无趣。谁知等秦瑄和公子去邶都的第三日夜里,忽如其来的一场倾盆大雨,把正酣睡的李梓淋了个透心凉,李梓方才知道,原是秦瑄上房去揭了他床头的几片瓦,李梓气的破口大骂,偏偏秦瑄早逍遥法外了。
柳正正想得出神,又转个弯,却见公子停了下来。抬头一看,见是顾柚和青竹二人正在前边追打了起来,眼见着顾柚刹不住脚要撞上来了,柳正还不及反应,却被眼疾手快的沈柯拎了起来。
她不停挥舞着小手,大喊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模样甚是滑稽好笑。
青竹却是个极护主的丫头,方才还在追打顾柚,见她有难,立马变了立场,“放开小姐!放开我家小姐!”
沈柯修长的手指微张,便将她放了下来。
顾柚小脸憋得通红,倒是添了几分生气,她忿忿地看着沈柯,见他要走,那撅起的嘴才动了动,“你难道不应该跟我道歉么?”
沈柯走了两步,回过头挑眉问道,“为何?”
顾柚一面整理衣襟,一面委屈道,“你弄疼我了!”
沈柯似叹似笑,“可我却记得,方才是你要撞上来的。”
顾柚见他气质非凡,话语间不免含了三分怯意,“若我撞上了你,那是我的不对,理当赔罪。可我并没有撞到你,反而被你...被你拎起来了!” 正是那三分怯意,把她的理直气壮,变成了无理取闹。
柳正假意咳嗽两声,先笑骂,“你这丫头!圣贤书没读两本,倒是牙尖嘴利的!”
谁知沈柯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顾柚道,“对不起,冒失的丫头。”
顾柚脸上顿时绽放出幼稚的胜利的喜悦,她歪着头笑了笑,牵着青竹又往树下跑去。
柳正暗自松了口气,却见公子仍是站在原地看着两个丫头的背影,不紧不慢道,“顾柚,你可愿随我离开?”说完又耐心解释道,“永远离开,从此不回俞州,不回顾府。”
顾柚回过头,把一双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末了问道,“青竹也一起么?”
柳正点头,“那是自然。”
顾柚又问柳正,“柳叔和阿梓呢?”
见柳正点头,她冁然而笑,“我愿意!”说完忽然顿了顿,嗫嚅道,“可爹爹...不知道会不会同意...”
沈柯淡淡道,“他会的。”她从小不曾获取温情的亲人,临走时,也只是她自以为是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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