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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苏与约寝在内间,迷迷糊糊听得外边细细碎碎的谈话声,起先倒还不能辨识,一会儿便清醒了许多,隐约听得一些言语。
“……可记得,你曾答应我,会替我做三件事。”谙熟的女声擦过她的耳际,当是她的娘亲在说话罢。
“记得。”低沉的男声应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嗯,想来你自然是记得——”女声浅淡如雾,丝缕难捕,“当年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得你许我三个约定。”
静了半晌,又听那女声道:“第一个,娶我;第二个,无论我在何处,是生是死,你苏叙的夫人,只能是我——我不曾料想到,当年同你讨要的事,你俱能信守到如今……”
“我答应过你,自然会做到。”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力道,直敲进人的心里。
却听她自嘲般轻笑道:“是,你答应过我,自然会做到。你是一诺千金的君子,这我自是清楚。”
“……”他似要发声,却又不言语。
又是默了下去,内间的熏香一缕缕颤绕上了苏与约的身子,拢得她愈发糊涂。
“……今日,我欲向你讨第三个约——将她视为己出,好好待她。”她的声音虽飘渺,这番话却烙进了苏与约的心底,脑内虽是一片混沌,然心中却是暖极。
“好。”不问因果,没有推拒,他所答的不过轻轻一字,却让人不敢去细想它的份量。
外间似再无话,又或是浅淡到苏与约再也辨识不出。
她朦胧睡去,过了许久,且略微听得外间一阵咳嗽声和什么被碰倒的声音,便再无其他。
……
入府隔日,苏与约便被领着去拜了先前一直教导苏乐语的女夫子。鉴于苏与约年龄稍长,又无甚功底,夫子就几样一齐从底里教了。
读书识字打小便有君诀嘱咐着,如今记记背背、习习字倒非难事,只是夫子传授的大都是“女德”一类的经文,教她颇不满足。棋艺她虽是初学,但却莫名喜爱。偶见苏叙在府中与二三好友对弈,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非得待到局终不可。苏叙亦爱棋,见苏与约如此,就常常指点其一二,如此一来,苏与约的棋力倒也是日日所有长进。然而琴、画、女红却教她颇为头疼,若是让她剪剪羊毛、挤挤奶或许使得,若教她穿针引线——不提也罢。
苏与约日日功课繁重,虽不能说是怡然自得,只是晓得忙里偷闲,倒也不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比起先前非跪即拜、牧羊牵马、看人脸色行事的日子,如今她却是充实、愉快了许多。
忙碌易教人忘时,转眼入府已逾小半年。烫日变得愈加勤恳,天色愈发容易亮。巨木葳蕤,油绿色的叶锃亮晃眼,如方才刷上了新漆一般,湿得似要滴下水来。
长时间优养着,苏与约身量抽长了些,人白净了许多,唇角也不似往日一般开裂了。再穿戴打扮得细腻些,显得倒也似个相府千金,只是性子里犹带野,光拘个半年仍是不够的。
恰如这日,她小跑着穿过庭院,扰动了树下细细密密的金丝,不仔细地一头栽进了正房里。不待她暗自咒骂那门槛,就听得内屋里君诀温温的言语:“约儿,切莫如此莽撞。”
她抚了抚下裙,慢慢走过去道:“约儿知错。”
说罢,抬头见君诀放下手中的碗,又从一旁的女使那里接过了茶盅漱口。
苏与约知道,她的娘亲一直在用药,却不知道娘亲病在哪里,每每询问,君诀也只道——不过是调养身子罢了。
苏与约偷偷打量着君诀,却觉得她反倒是看起来憔悴了些。
君诀用罢,思忖半晌,着女使去备一壶桂圆茶。而后对苏与约说:“去玩罢。”
苏与约也不再多想,一如往常,上了一旁的软塌,开始摆盘布子。
不多时,苏叙迈门而入,苏与约闻声见礼,待他允了之后又回到了软塌上去,悄悄地支起了耳朵。君诀恍若未闻,兀自翻书。苏叙落座后,抬眸望向君诀,一旁的女使适时奉了一盏温得正好的桂圆茶于苏叙身侧的茶几上。
静默了一会儿,他抿抿唇,开口道:“明日休沐,不如带着约儿外出走走。”
低沉醇厚的男音在空中荡开,语调未有上扬,不似询问,更似往常言语,内里又添了一分小心翼翼。
苏与约夹起一颗黑子,半晌不落,心里不住雀跃,暗暗盼望着君诀可以应下来。
君诀翻过一页,回道:“老爷日日操劳国事,约儿的事就不必烦老爷了。”
说罢,触及他黯淡下来的眼眸,她微哽,垂眸自责。
她本想说的,不过只是让他多休息罢了……
苏叙闻此,也不便再言。他呷了一口茶,味甘,却又苦。
这半年,他日日下朝后若能回府,定会挤出一时半刻来正房探她,且常会打着指导苏与约棋艺的名头,多与她待上半晌……
他知道,她怨他,她恨他。他,于她有愧,她愿与他这般平静地相处,于他而言早已是大幸,只是他却总抑不住自己再进一步的奢望。
他知道,其实他很自私。
他一盏饮罢,起身去看苏与约的棋局,略作指点,而后抚了抚她柔软的额发,笑道:“约儿,不错。”
苏与约心中一暖,笑了开来。苏叙不再言,眼角余光里的君诀已缓缓翻过四页。
有事缠身不能久待,苏叙抬步而去。苏与约送了他出门后,回眸望着君诀,只见她半晌未动,而后将书稿往回翻了数页。此后无话。
……
午后,本该是窝在房内练绣工的苏与约,此时却捧了一本词倚坐在花园的巨石旁。头顶的繁枝密叶帮她遮掩着躲避日光,一旁有潺潺流水蜿蜒而过,水是从府外不远的一条小河那引过来的活水,更替她消了不少暑气。
她埋头于书页间,双腮微动,咀嚼品味着,闭了闭眸复又默念着,只觉得些许好字好词带了黏性,附着在腔中,香味久久不散去。她不曾想到,偶然在苏叙书房内抽来的一本词,竟教她沉溺在其中,无人捞得起她,而她更不想被捞起。虽无法完全懂得个中含义,却无由来地觉得它妙极,相较起来,修习了半年的“女德”一类经文在此时褪得全无颜色。
“不曾料想,苏三娘子竟是如此爱书的人。”一道温润的声音淌进心里,蓦地教她微惊。她循声望去,却在目光触及那人时一瞬被攫去了三魂七魄。
在她所有的认知中,男子笼统不过三类。一类高大壮硕、铁血硬气;一类瘦小孱弱、怯懦卑微。再有一类则如苏叙那般,儒雅而沉稳。而眼前的男子,却无法被划入她认知中的任何一类——
肤若凝白,眉胜远山,眸敛星辰,唇如涂脂。墨发垂展,似绸类缎;袖摆飞扬,清逸脱凡。当真,美极。
一时间她竟是看得痴了,待那男子再度开口时才慌慌忙忙捡回思绪来。
“你是苏宛言吧。”他道。
苏与约木木地点了头,就听他笑了。笑声清朗动听,只是让她感受不到太多的喜悦。
“宛、言——这般模样倒是有一两分像的……”他的话语声渐小,终再难辨。他默了会,视线略过她手中书的封页,并非他意料中的经文,而是一本大家的闲词。闲词,多为散笔,无甚家仇国恨、壮志难酬,而是以身旁乐事美景入词。虽说这词是不难的,只是他料想不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能读得如此起劲,这倒是不可多得的。
故此他笑问道:“可是想入仕?”
苏与约闻言缓了半晌。她思忖着:入仕,就是像她爹爹那般入朝堂为官。半年相处,她自是明白她爹爹的辛苦,但也隐约感受到了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时心底的愉悦。她不知道怎么回答那男子的问题,故诚实道:“我不知道。”
那男子见她一副认真耿直的小模样,似想起了什么,又轻笑回道:“女子入仕也未尝不可,若是好读书,也就不必拘着自己和别他闺中女子一般……”只听得有来人脚步声,他顿了顿,柔声道,“告辞。”
不待苏与约反应过来,他便转身离去。远处有一女使跑来,见着他先是一愣,继而如被蒸熟了一般,从耳尖到脖颈,满面无一处不红,似要将滴下血来一般。接着她手足无措地屈膝行万福,颤声道:“二皇子殿下万福。”
他颔首,而后缓步而去。苏与约立在原地,许久未语。
此后两日,她偷偷地翻遍了书阁,最终知道了那个男子的名字——
况祁,字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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