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称帝之前

　　过了些日子，已是秋意正浓，百花凋谢，万叶枯黄之景。

　　这日京中来信，是黄旬中所书，道十月十五是端王生辰，届时宴请诸位大臣到府中一乐，其中洛阳城的宁王府、黄家和齐家皆在名列中。黄旬中大意为端王此次大排筵席，意味深长，定当要所有家眷出席不可，不过略体微黄怀阐体弱，便又寄书到宁王府和齐家，特特请他们与黄家人一道上京，路上互相照应也放心些。

　　却不知为何，府上气氛尤感凝重，怕是担忧上京一事。

　　在上京前一日，我与那外姓表姐赵香莲在檐廊下巧见，她细细看了我一眼，眼眉生娇态，却透着几分冷薄，只见她倚着廊柱道：“这回出行表弟要多加保重，别是一个颠簸就去了半条命，表姐可不想到时候只看到表弟的尸骨。”

　　她这话说得很是凉薄，冷意几乎穿透我的心脾，我看着她道：“表姐似乎不待见我。”

　　赵香莲笑了，笑得很浅，比秋日里微醺的日光还淡。她一撂鬓发，侧着脸望向院里那株艳红的花品，略一晃神道：“表弟说是便是，有些事儿还是糊涂的好。”说罢，朝我一瞥，便往廊道转角拐去。

　　我愕然，随即笑了笑，心道这姑娘很是奇怪，却也未曾放心上，转头便忘了。

　　翌日大早，祥子替我打点好物什便到大堂与黄夫人碰头。今儿黄夫人穿得素身了些，发髻也只别了一支木雕花簪，很是素雅。除却黄夫人与我，还有堂姐黄月蝉也一道上京，看来黄夫人颇喜爱她。

　　黄夫人又在堂里挑了些机灵好使的丫鬟，磨了几刻，一行人才悠悠走出府外。门外已有几辆马车候着，黄夫人在几个俩丫鬟搀扶下登上马车后，黄月蝉才坐上另一辆马车，卷起帘子看向自己姐妹，柔声道：“月蝉这便随伯娘上京，爹娘就依你们和弟兄多照看了。”

　　但凡女子离别总是轻易牵起愁绪，几名姑娘恋恋不舍道：“二姐姐早去早回，莫像南小妹一去不返。”

　　黄月蝉颔首应道：“姐姐心里惦念着你们，自是不会留在他乡处，姐姐妹妹可放心。”

　　几人又唠叨一番才歇话。我早在旁看得不耐，现下一得空隙，自然不再让她们叙话，亟亟登上马车就吩咐外头的马夫快些上路，万不能耽误时辰。黄家人也知时候不早，再不出发就得让宁王一家侯等了，那委实说不过去，于是简单作别，便往城外驶去。

　　出了城门也见宁王府与齐家的马车慢慢驶来，三路人一碰头，免不了一番寒暄。

　　我身子羸弱全洛阳人皆知，又不在京城重地，向宁王行礼时去繁了许多。不等他人窥望，又立即坐回车内，默不作声。祥子倚坐在门边，微撩起门帘看我，又好奇地往宁王那边望去，虽有些无礼，但见宁王面无不悦之色，我也就由他去。

　　一路上除了到客栈住宿，我甚少露面。一来宁王与端王一般皆是我生前亲叔，因宁王常驻守在封地不常入宫，与他并不亲近，又去世得早，我始终对他谈不上多熟稔的叔侄之情，此次结伴而行，我心里甚不自在；二来我却是不待见堂弟，而今瞧着马背上风姿卓卓的少年郎，我便想起他曾与五弟一道折损我脸面的事儿，虽无关痛痒，但我又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自然就不喜他了。

　　路过翼州等地之时，我突然病重，请了郎中诊治，却察无因果，只摇头叹道：“公子脉象古怪非常，时急时缓，急时如擂鼓，缓时如叶落，老夫行医多年也不曾见过公子这般的，诸位大爷，老夫实在力有所不及啊，还是另请高人罢。”说着拱了拱手，满面愧色。

　　宁王端量了我一会，神色平平，道：“据闻老先生已是翼州最有名的大夫，要是连你也诊不出，别人也未必能诊断。”

　　老郎中迟疑了下，静默片刻，还是说道：“说来忏悔，老夫并非翼州名夫，倒是我那大徒弟颇有些作为，若是诸位信得过老夫所言，大可请他来一试。”

　　听到此处，黄夫人便趴到床头上哽涩道：“都是娘不好，本该回信你爹劝与一二，端王爷过生虽事大，也不可勉强了我儿，要是真闹出个三长两短，叫娘如何自处……”完了话，已泪流满襟，惹得几位心细如锦的姑娘泪眼婆娑，十分悲伤。

　　我实在怕她了，勉强支起身无甚气力道：“娘万万不要为孩儿哭，可是折煞自己福气。古语有云：即已有此命，便不能再蹉跎。孩儿能在有生之年远走他地，已心满意足，又岂会心怀怨愤，责怪他人。”这黄怀阐心思简单，如今我替他走上一遭，也算了却他心愿，好早日转世投胎。

　　黄夫人捻袖抹泪，一旁的宁王收拢双手道：“夫人，令郞身有不适，还是先让他歇着吧，我等出去再谈。”

　　黄夫人含着泪珠子默默点头，临走前细细看了我一眼，眼中有深意，我却是看不透，一时疑惑间，黄夫人便与他人一道出门去，留下祥子在旁照料。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招来祥子道：“房外实在太静，你去瞧瞧。”

　　祥子领命出去，片刻回来，只见他神色怪怪道：“公子，夫人使我一袋银子让我好生照看公子……”他掏出小布袋搁到我床头，暼了瞥我，见我面色平静，才接着道：“公子，夫人她们与宁王、齐家人先行上路，到了京城再与老爷一说，好让老爷思量是派人来接公子去京城还是送公子回洛阳。这要是再勉强上路怕是真的有个好歹，夫人是心挂公子的，临走前特特请了那老大夫的徒弟过来一诊。小的方才也打听清楚了，那老大夫的徒弟苏玉秀在当地确实有些名望，听说许多疑难杂症都是他想出药方来的，不过此人常年在外，十分难见。”

　　我猜不透前一刻还与我母子情深的黄夫人为何在我病危之际反而弃我不顾，总觉得这里头大有文章。不过此时她人已不再，我也不急于一时悟个明白，多想只会徒添烦忧，顺其自然自会见分晓。

　　现下最要紧的是抑住这病痛，镇日病病弱弱的实在让人没脾气，说句话都得喘上一喘。这日起来我险些喘不过气来，祥子看着我这样，忙端来一碗水让我润润，末尾忧心道：“咱们等了也好些天了，这苏大夫还未过来，要是他不来公子你的病怕是……”

　　这厮说话益发不中听了，我打断祥子道：“不来也无妨，须知天下名医医术精湛莫不过是夸夸其谈者，能者早已入了黄土，成了一抔白灰，我竟然有此一命当要活得更好些，更快活些。”我话锋一转，“如今娘舍我而去，爹又未派人前来，我看他们已有了决断。祥子，你随我身边也有些年头，我念你品性尚可，就拿些银子回老家娶个媳妇过日子罢。”

　　祥子闻言，猛地跪到地上叩头道：“小的岂能在公子病危之时离去，公子曾教小的读过《义经》一书，当中编者有道是‘为己欲而弃主者，大不义也；为功利而背主者，大不义也’，小的虽卑贱，却也知行不义之事天理难容，望公子千万不要赶小的走。”

　　话毕磕了三个响头，便抬头看着我，一双眼竟是炯炯有神，我不由暗吃一惊，心说这祥子肚子里倒是有些墨水，为人也是不错，想必黄怀阐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心思。

　　祥子虽不比宫中侍从聪慧沉稳，我却看着欢喜，竟然他愿意侍奉左右，我自然不会亏待他，只道：“你竟意有所决，便留待下来罢，他朝你若想离去直管与我道明去意，我不会为难于你。”

　　我将床头上的钱袋塞到他手上，祥子推辞，我不由抑郁道：“你且收着，而今我行动不便，若要用到银两时你也有傍身。”祥子这才收下。

　　又过了数天，是日祥子从外领回一人，只见那人身段高瘦，笔直如松，举态轻雅，见其面容颇有几分静神之感，又闻得他身上一阵幽淡药味，端得他极是亲近和蔼。不容猜想，我便已知此人就是盛名于外的大夫苏玉秀了。

　　此间，苏玉秀走至床前，搁下药箱，就略撩起我袖子凝神把脉，一会淡淡道：“阁□□内积有诸多药性不和的药，才会致使身体不适，若调理得当，还是无大碍。此次我应师父之命为阁下治病，直至阁下病愈为止。”

　　我愣了一愣，料想不到那老郎中、苏玉秀如此上心，忙感激道：“那真是有劳苏大夫了，还望代在下向老先生道谢。”

　　苏玉秀颔首：“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且说这苏玉秀当真医术高明，不出几日我便觉得身子好上了不少，虽头几天上吐下泻，可吐完了泻完了却是一身轻松。苏玉秀道是：“阁下排出药秽即见转好，不过积药成毒，到底是伤了根子，需得仔细调理，尤其时节交替，切不可大意。”

　　此话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我若有所思道：“苏大夫所言，我有此病症是中毒所致？”

　　苏玉秀道：“正是。所谓是药三分毒，阁下不过是虚寒之体，调理得当并不碍事，若是常年药补，只会适得其反，不但加重病情，严重些会致命。”

　　我拧眉细想，这般看来若非巧遇苏玉秀，估摸着黄怀阐的日子当真难熬。只是这中毒一事细思恐极，黄怀阐生性纯挚淳善，一颗赤子之心，怎会遭此折磨，这里头又到底有多少不见得光的。我寻思了一会，对此毫无头绪，黄怀阐实是不谙世事，只一心游历山河。思及此处，我侧了侧头，目视苏玉秀，便打起他的主意来。

　　又过了些时日，我身子已大好。

　　苏玉秀前来道别：“阁下身子已是无碍，今后只需温养调理即可。在下经已完成师命，身边事宜诸多，不可再久留，今日前来是向阁下道别的。”

　　这日朔风寒雪皆停歇，灰沉的天色略有些许的日光，倒是个出行的好日。自这身子利索后，我便能多走几步远路了，而我既不想上京，亦不想回洛阳。于是我道：“苏大夫既要离去，可否也梢上我一程？”

　　他微诧道：“阁下这是？”

　　我笑道：“苏大夫若有听闻一二，便知我现下无处可去，何不如与你一道上路，也算有个伴。”见他犹疑，我又道，“苏大夫且放心，我会写信告知家中，定不叫苏大夫为难。”

　　苏玉秀静默片刻，才淡淡道：“阁下该知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介市街郎中，四处游历，居无定所，阁下若是与我一道，难免会受委屈。”

　　我打断道：“我自是明白。”

　　苏玉秀闻言，抬眸与我对望，眸间流转的那一抹清泠幽静竟叫我晃了晃神，只见他忽而笑了一笑：“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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