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

　　黎晨咳了两声跟大家解释：“我也没想到……”
　　“小敏，你什么时候来的上海？”他看过去，季小敏跟他之间还有三个人，斜对面。
　　季小敏夹了块三黄鸡蘸了蘸酱油放嘴里：“来了很久了。”
　　黎晨的脸上掠过一丝失落：“我都不知道，你没跟我联系过。离开W城之前，我去找过你，没找到。”
　　“找我干嘛？”季小敏含糊不清说着，吐出一块鸡骨头，“有事？”
　　黎晨顿了顿，笑笑：“没什么，就是跟你留个信儿，以后好联系。”

　　啤酒慢慢地喝着，IT男跟另外几个聊得高兴，从业界趋势到办公室政治，声音渐渐响了起来，空瓶子堆满了角落。季小敏推开碗筷，站起来收了几只空的打包盒，往厨房走。

　　垃圾袋眼看满了，季小敏弯腰将旧的扎好换上了新的，拿起来准备丢出去。有人在身边低声说：“我来吧，我去。”
　　黎晨在旁边伸出手，将垃圾袋接过，闷声不吭打开门。
　　“不用了。”季小敏说，追上去抢了过来，碰到了他的手。

　　两人对视后黎晨说：“这也要跟我抢？你还恨我？”
　　季小敏笑笑：“怎么会？我早就忘了！”

　　楼道里季小敏的心还在砰砰地跳，剧烈而痛苦。她知道身后有双眼睛在看着，暗地里咬了咬牙，一手掀开了垃圾箱的盖子。

　　果然，黎晨在门口候着抽烟。看季小敏走回来赶忙将烟挪开。“小敏，有没有空，聊几句？”
　　季小敏简短地说了句：“我累了，回头吧。反正现在你也知道我住哪儿了。”她克制着自己的激动与愤怒穿过客厅，跟大家打了个招呼，进了自己房间后关上了门。

　　这一夜注定无眠。

　　怎么可能会忘记？这当年令她一往情深的初恋情人。

　　大学时候的黎晨，白马王子般的人物。在一帮穷学生每个月掰着指头发愁算生活费合计着该找几份工的时候，他却每日衣着光鲜神情专注，从不缺席学校的每节课。他是本地人，家庭条件应该不错，有同学偷偷观察了他下课后的动向，——竟然开着一辆红色宝马回的家！车子停在离学校有点距离的停车场。这下炸开了锅，男同学妒忌女同学浮想联翩。黎晨本人却对此毫不为意，被问起时总是一语带过，漠不关心的表情。
　　原本就因为功课优秀外表靓丽而成为被追逐的对象，从此后就更加抢手。黎晨大学四年间几乎是所有女同学——高一届的低一届的，心目中的独一无二的最佳男友人选。

　　那时候季小敏在干嘛？宿舍里四个女生，只有她一个在外面公司打工当小文员，不是翻译东西就是查资料这里文件跑腿复印东西，薪水少得可怜。想起自己的状况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每个月结算时拿到那几张薄薄的红色纸头，她鼓励自己，不能被窘迫的生活打倒，一定要坚持下去！因此每晚熄灯之后，三个女生嘻嘻笑着谈论学校里那个白马王子时，她不但不参与，居然还打起了小呼噜！
　　她是白天给累的，并非不想参与。根本没什么可说的，因为那个人跟自己没法连上线。长得那么帅，家里又有钱，女生们一个个虎视眈眈地，她压根就没想过。

　　学校的年终舞会上，只有她来得最晚，外面的工作刚结束，累得够呛。走进学校礼堂大厅的时候被炫目的灯光和涌动的人潮弄得不知所措。大家都各自在寻找着目标，每个人脸上洋溢的都是自信和快乐。

　　她见状有些呆滞。自己的心情从没这么放松和愉快过。要毕业了，前途茫茫。家里发愁着她的工作，W市的就业机会倒是不少，但是三线城市工资标准相当低，也没有像样的大企业的能谋个好职位，就算有也被那些皇亲国戚有门路的人全部斩断了脉络，剩下的都是社会上无关紧要的闲职，去了能糊口，不去也饿不死的那种。

　　季小敏看了看灯红酒绿的舞会现场，黯然退出来，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台阶角落处发呆。
　　大家都在这儿，自己一个人回寝室也是无聊。太静了，她怕，怕那种被人遗忘了的感觉，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旁边有烟味飘了过来，季小敏被呛得咳了几声。
　　不远处也坐着个人，烟头在黑暗中闪着红色亮光。

　　“对不起，我呛到你了。”对方说，却没准备把烟掐了，只是换到了另一边。
　　季小敏摇摇头：“没关系。别被老师看到就行了。”
　　那人笑出了声，感觉不可思议：“你害怕老师？”
　　季小敏很自然地回答：“学校规定不可以抽烟，你不怕被发现了挨批？”

　　“我不怕。挨批就挨批。”他悠悠地说着，抽了一大口，缓缓地吐出来。

　　“里面都在狂欢，你为什么不进去？”他问。
　　“我没什么值得狂欢的。准备回去睡觉。”季小敏回答得很干脆，说着她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
　　“我也没有。”他笑了，从黑暗处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挺立在季小敏面前，英俊的轮廓显露无遗。
　　“饿不饿？我请你吃东西，学校不远处有个小摊，十一点出摊，这会儿……”他说着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
　　季小敏认出了他。白马王子。
　　白马王子和舞会？童话故事啊？——她有点晕。

　　看季小敏愣着不说话黎晨有点尴尬：“我不是坏人，跟你一个学校的。我是……”
　　”我知道。”季小敏看着他回了句，“等下你送我回来吗？”
　　“当然了！”他再次笑出了声，同时侧身让开一条路，“走吧，我有车在外面。”

　　幸福来得很突然。那晚跟黎晨认识之后季小敏毫无抵抗能力地爱上了他。回到宿舍她的心还在狂跳，一个字也不敢露。自己蒙着被子偷偷地回想着跟他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太不真实。

　　消息很快传开了，季小敏成了众矢之的。黎晨却相反，不顾旁人的异样眼光展开了对她的热烈追求。
　　三天之后季小敏将自己毫无保留交给了他。她知道这是早晚的。每天一下课就能看到他微笑着等在教室门口，有时候还拿着小礼物，或者鲜花或者好吃的。其他女生为此嫉妒到了极点，都说季小敏深藏不露，肯定早就瞄上了黎晨却还假装若无其事，真行！

　　那天是在城市边角的一间小旅馆。事情过后两个人都很平静。黎晨一言不发紧紧拥着她，床上还散发着浓烈的味道。
　　季小敏暗地里心潮澎湃，表面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被他看出来。
　　”小敏，我爱你。”他已经说了无数遍。
　　她笑笑，把脸埋在他的怀里，眼泪却再也控制不了了。
　　“我一定会对你好的，放心。”他俯看着她，轻声细语。

　　毕业后黎晨去了一家私企，方方面面都打理得很完美。季小敏却在每日的奔波劳累中挣扎。恋爱几个月，双方家长对此都不看好。季小敏父亲在纺织厂里上班，母亲是小学教师，生活朴实无华，没有波澜。他们只对女儿只说了句担忧的话：“你管得住他吗？我们的家庭是否般配？”

　　黎晨的父母经商数十年，在W城是一方土豪。对此也只有一句话：“玩玩算了，别当真。”黎晨感觉到了形势的严峻，他这才意识到阶层的差别即是恋爱的鸿沟，可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为了阻止儿子犯糊涂父母开始了一系列门当户对的相亲安排，令人应接不暇。

　　这时候季小敏父亲突然心脏病发去世，家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
　　虽然没有外债和其他压力，家中的旧房子也能再住个几十年，但毕竟母亲正在日渐老去，没几年也面临退休，自己不能再给家里带来任何负担，季小敏想到自己的工作，朝不保夕。

　　最终还是分了手。黎晨含糊其辞表达不清。他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是以工作繁忙为由，很多天没有消息。打电话给他，接起来要么是没时间多说，要么就是态度冷淡。
　　季小敏以泪洗面N个夜晚之后决定，去上海。寻找自己的前途。

　　临行前母亲将家里有限的积蓄给了她一半，沉默许久后叮嘱：“好好工作，先把自己安排好，别再轻易相信任何男人。”

　　她表面平静心中翻江倒海泪流成河：“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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