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旦

　　我外公姓林，是唱京剧的，有学徒五六，妻不能育，某日在一梨花树下见一襁褓，心中可怜，抱回了家，收养为女，取名玉纨，便是我母亲。
　　江南这边，听京剧的人不多，成了角的人更是少，母亲从小跟着师哥们学，但却没特别中道的地方，林家人也没指望女儿靠着京剧闯荡，也便没有强求什么，母亲向往外头城市，外公便放她走了。
　　母亲在苏州一新开业的大型酒店里谋了一个差事，是台上表演的，她唱京剧，可是那年代有点钱的人喜欢“前卫”点的东西，于是她学着唱歌，唱邓丽君的，唱林忆莲的，母亲似乎天生就该活在灯光舞台掌声里，那些人都很喜欢母亲的歌声，母亲便得以在苏州安定下来。
　　母亲是18岁那年生的我哥，龙凤双生，他们的父亲给孩子取了水落石出的名字，那个男人也姓林，是苏州的一位商人，据说家财万贯，母亲当然爱钱，姓林的什么都能给她，当然对那如花般年纪的母亲，比钱更重要的是这男人的海誓山盟，地久天长。
　　是爱情里的女人都失了方向吗？母亲还等着那人给她一纸婚书，从此携手白头呢，那人就生意欠了钱，自己一个人卷铺盖跑了，留了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和一对才几个月大的姐弟，在苏州这风起水涌里，举目无亲。
　　屋漏偏逢连夜雨，女儿发了高热，母亲连饭钱都没有，更别说治病，孩子就这么夭折了。
　　母亲便每日抱着林石出哭啊，一哭自己对不起父母养育，不孝，二哭自己瞎了眼灰尘蒙了心信了男人鬼话，三哭对不起女儿儿子，让他们受了苦。
　　又水深火热中熬了两个月，从前在外公那里学京剧的一个师哥知道了母亲这情况，便让她去自己组的班子里唱戏，在北水，再往南走点一座小镇。
　　母亲自然去了，师哥的老婆叫婧姐，看着母亲带着孩子，孩子又小，不能丢下，便说让她来自己裁缝店学着，毕竟戏班子要在江南地区来回走动着，母亲当然想照顾孩子，便跟着婧姐学做衣服，母亲在大城市呆过，人心灵手巧，做的衣服样式新颖，生意就越来越好。
　　慢慢日子也没那么苦了，婧姐也为母亲高兴，母亲白天工作，空了逗逗儿子，吃了晚饭便在镇子里走走，虽不说多好，但是是安稳了。
　　林石出刚满三岁没几个月，那男人不知道怎么的又找到了母亲。
　　他说，玉纨，我对不起你。
　　他说，玉纨，我没了钱，你不该陪我受苦的，你还年轻，是我拖累了你，我心里过意不去，我惭愧得很呐，玉纨，我原谅我吧，我回来了，我肯定对你们娘俩好，你回来我身边吧。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他哭母亲也哭，两人抱在一起，爱情似乎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可是母亲想不到啊，一觉醒来，爱情消失了，儿子也消失了。
　　她都快疯了。
　　后来我想到底是什么毁了母亲，是男人，还是爱情。

　　我自出生就没有父亲，我跟着母亲姓，母亲念她那夭折的大女儿，给我取名叫水落，只是她不叫我大名，叫我乳名淼淼，我后来想，大概是怕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去。
　　周围的人叫我母亲吃腿儿饭的，当然只是背地里叫，但比我大的孩子要当着我的面说，我小时候拉着一个姐姐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姐姐憋红了脸，一把甩开了我，转头说道：“野女儿。”
　　我那时候不懂，只是慢慢低下头。我只得远离人群，要么在家里玩，要么在婧姨店子里玩。
　　我不知道母亲怎么不怕那些人的样子，她搽着粉和红胭脂，红唇妖艳得像抹晚霞，穿着自己做的红布裙子，笑着，与这青山绿水，毫不相和，又都一般别样的美丽。
　　但是我没有朋友，一直都是。
　　直到有天母亲收到封信，看着她便流下泪来，然后让我乖乖在家，她去隔壁找婧姨有事商量。
　　然后林石出来了，他没了父亲，被迫来了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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