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舞

作者:静志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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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亡音


      大约二十分钟后,车就来到了三亚市人民医院,外婆被送进了急诊室,两个陌生的人忙着挂号交钱跑上跑下,而欧阳家的两姐妹则小手拉着更小的手,紧跟着这两个陌生的来客,同样的跑上跑下,像落水者渴望岸上行人的救援一般,眼里心里下满了求助的迫切。等所有手续办完之后,两个人疲累地坐在医院走廊的板凳上歇息,见欧阳漫哭泣,其中一个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说道:“没事的,孩子,你们的外婆只是晕倒了,医生会看好她的,别难过了。”这个人虽这样安慰两个稚嫩懵懂的孩子,但他神情里的不忍心以及突然的登门造访,不难让人推测其中是否还有难言之隐。孩子对眼前的两个不速之客除了知道是他们送外婆来医院外,也不是全然没有别的想法。是啊,要对着一位垂垂老朽的妇人和两个蓬头稚子说这样的一个消息,要让他如何说得出口呢?这简直比让警察上一线斗歹徒更难几倍不止。
      一小时后,穿着白大褂带着白口罩的医生推门从急诊室里走了出来,“怎么样?医生。”警察起身迎上去问。“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你们可以进去看望了,但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平时要注意身体,多补充营养。”医生说完便大步走开了。
      两个警察和欧阳家的两姐妹前后一同走进病房,欧阳漫看到外婆的手上扎着针,长长的塑料管里流淌着白色水样的液体,旁边还挂着一包红糖水色的,外婆平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两片嘴唇干裂的起了皮。看到有警察来,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实在是体力不支。“您就这样躺着歇息,我们看看就走。”警察忙出示意让她躺下。外婆看起来没有一点气力,便听话的躺着了,两个孙女就在她的身旁两侧趴着,四只大眼睛盯着病床上的外婆,俨然两副“外婆,你怎么了呀?”的神情。“您感觉好点了吗?”警察坐到床边。外婆没有说话,微笑着点头,看起来还很虚弱。“我们是三亚市公安局的民警,今……” 外婆用手示意警察停住了说话。“我都知道了,命……”外婆哽咽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欧阳漫看到外婆用她的一只胳膊挡在眼睛上,当她再次抬起胳膊时,袖边已湿了一大块,眼泪还是涌了出来,欧阳漫觉得那个时候的外婆就像是个老小孩一样在哭泣,就像她在受了委屈后痛哭流涕那样,她不懂那老泪枞横里的伤痛。“他们,现在在哪里?”“还在公安局,等您身体好些了,就可以……”“我们明天就去。”外婆眼泪倾泻而出。“那么,今晚就让小张留下来照看您,明天他会开车带您来公安局,我局里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其中一位年长的警官指着那位年轻的警察对外婆说道,之后又对那个警察说了一些话后便离开了医院。欧阳漫像一个听记员一样的听着外婆和警察的对话,一字不漏,但她并没有完全听懂,外婆说的“他们”是谁?公安局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外婆要哭?大人们的对话在小孩看来是就像印象画派的画一样,朦胧难懂。
      一天又将过去了,窗外天色渐黑,夜的幕布开始慢慢拉开。
      祖孙三人的晚饭是年轻的警察买的,他还买了些水果和小孩吃的零食,本来受到一天里突发事件的惊吓,两个孩子并没有感觉到很饥饿,但闻到食物香味的一瞬间马上就感觉胃在召唤她们该吃东西了吗,姐妹俩很快吃完了晚饭,而外婆却怎么也吃不下。欧阳漫给外婆剥了一根香蕉,在她的记忆里,外婆是喜欢吃香蕉的,但这只香蕉外婆却只吃了一口,愣是怎么也不吃了。医院里逐渐安静下来,除了偶有护士推着医药车在病房外走过,车轱辘发出响声外,就是几个病人家属坐在走廊处的椅子上闲聊,以此来打发病房时光的无聊,这是姐妹俩第一次在医院里过夜,和外婆,和一个陌生人,同处一室,没有爸爸妈妈。
      姐妹俩和外婆挤在同一张床上,聊着小孩子之间的话题,比如幼儿园里的老师和同学,哪个老师更有趣,哪个同学的作业没做,哪个女孩穿着很漂亮的裙子,班里谁在六一儿童节的时候领舞了等等,那是大人们并不感兴趣的种种无聊事,她们却觉得有意思极了,这样有意思的聊着聊着就进入了梦乡。有时候,小孩子就像鱼一样,只有七秒的记忆,前几秒还乌云密布,后几秒就是艳阳高照,当她们恰谈甚欢时,烦恼就会自动屏蔽,她们总是把表情写在脸上的,不像大人,是放在心里的,或许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了,而脸上仍然是风平浪静。
      外婆输完液是晚上九点左右,她试图慢慢坐起来,但胳膊不小心压到了睡在她旁边的欧阳漫,欧阳漫睁眼看到外婆坐了起来,便也拾了起来,跪坐在外婆跟前,揉揉睡眼,问道:“外婆,公安局是哪里呀?”这是外婆和警察之间的谈话留给欧阳漫的疑问,她想弄明白,因为“公安局”对她来说是个新词,而孩子的天性让她对新事物充满了好奇。外婆愣了一会儿,说道:“公安局里有很多穿着跟这个叔叔一样衣服的人,我们……我们明天会去那里。”“是去见他们吗?”欧阳漫略带些焦急的语气问道,“他们”也是她从外婆和警察的谈话中听来的。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孩子,眼神里满是“告诉我,他们是谁?”的疑问,因为她不知道,所以想知道。外婆不再说话了,转头看着窗外的霓虹灯,那往日缤纷的彩色,此时透过玻璃望去像被披上了一层寒冷朦胧的白光,这白色的光像极了那年夏煜离开她和女儿时的霓虹光,同样的那么白,同样的那么冷,浓浓的寒意自她心底而生。外婆的心不住的强烈颤抖着,脑海里回旋着一句——“可怜的孩子,我该怎么告诉你,你所问的‘他们’就是你的……”。此时的外婆痛苦,无助,失措,她曾经把丈夫夏煜当做她的天,但是她失去了这片天,原以为自从丈夫离开后,她便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但她恐惧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恐惧却又逃不掉!她要对着稚嫩的孩子说出残忍的事实真相,对着深爱爸爸妈妈的孩子说她们失去了最爱的人……她预想着两个孙女所会做的一切可能的行为,那种痛,会不会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痛?这不幸的石子投在孩子的心湖,所激起的涟漪荡开时会不会比巨浪更让人害怕?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病房外静悄悄的,她的心也静悄悄的激烈的跳动着……
      当第二天的晨光透过窗子照进病房时,只有外婆是睁着眼的,她一夜未睡,看着还在熟睡中的孙女,越发感觉“今日”是如此漫长,还没开始,她就想结束。
      过了一会儿,那个警察也醒了,他起身轻轻地开门蹑手蹑脚走了出去,怕的是打扰到还在睡觉的人,他哪里知道床上的老妇人只是在他醒来时闭上了眼睛。紧接着,欧阳漫醒了,随后欧阳璐也醒了,两个人相继溜下床,跑去洗手间洗脸了,欧阳漫自己洗过脸,也帮着洗了妹妹的脸,最后她拿来湿毛巾擦了擦外婆的脸。姐妹俩都还记得昨晚的话——她们要去一个叫公安局的地方去见‘他们’,尽管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还是有种莫名的期待,期待中夹杂着紧张,不安和亢奋,小孩子总是对未知事物拥有强烈的求知欲,或许她们以为,那个‘他们’就是爸爸妈妈,因为思念太深,相见已是迫切极了。
      简单地吃过早餐,几个人就准备去公安局了。没什么行李,外婆拉着姐妹俩的小手慢慢走出病房,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来到楼下,这时那个警察已经把车开到了医院门口。所有人坐上车后,警察发动车,驶离医院,开往公安局。
      十几分钟的时间里,车上的大人和孩子们各有各的想法。孩子们的心里想着即将要见到的“他们”真的会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吗?公安局,还是第一次去呢!令欧阳漫感到费解的是,昨晚外婆为什么会哭呢?而此刻的外婆,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好像思虑万千,又时不时擦拭着眼睛,这个动作没有逃过欧阳漫的眼睛,她知道外婆又在哭了,但她不知哭泣的原因。
      当车到达公安局门口,那个警察带着她们进去时,外婆感到心脏的跳动骤然加剧,并一阵强似一阵,呼吸有些隐隐的吃力。她害怕即将要发生在眼前的一切,那将是什么样的场面?两个孩子会怎样?自己又能承受得了吗?短短的三四分钟,她好像想了大半个人生。
      生活中让我们恐惧的事情是何其多啊!有时候事情就像是一种趋势一样,以不可逆转态势的发生着。恐惧的不会因为恐惧而不发生,且发生时又是那么让人撕心裂肺。当进入那间房子时,欧阳漫迎面看到的是昨天离开的那个警察叔叔,并听见陪她们进来的警察叫他队长。房间内陈设简单,应该除了白布覆盖着的两张床外,几乎没有陈设。外婆慢慢地蹒跚地走近两张床,那个队长退后一些,但又上前了一步。在伸手去揭那张白布间隙,外婆的手开始强烈的抖动,在白布将揭未揭之时,欧阳漫听到也看到外婆吼似的哭了出来,那哭吼,仿佛能把人的心哭碎掉,“一木,茗儿……我的女儿……”外婆伏爬在床边,双手抱着尸体,就像母狼失去了幼崽一样的恸哭。欧阳漫是第一次见外婆这样形状,她滑落的浑浊的老泪着实让欧阳漫感到一种凄迷的恐惧,那是一个七岁孩子读不懂的情绪。随之欧阳漫和妹妹欧阳璐也都跑到外婆身旁,她们看到了床上躺着的那两个人——正是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这段日子苦苦思念的爸爸妈妈,只是在两个孩子看来,爸爸妈妈看起来都胖了,她们不懂那其实是被水浸泡过的浮肿。看着爸爸妈妈紧闭着嘴唇不睁眼,不说话,两个孩子也哭了起来,欧阳璐摇着外婆的胳膊,“外婆,我的爸爸妈妈怎么了?他们怎么了?他们怎么不说话?我要爸爸妈妈,呜呜……”两个孩子哭声就像利剑一样直往人的心里射,恁是谁听了这样的声音,恁是谁见了这样的两张梨花带雨的脸,都由不得他不痛,身旁的警察也在默默地抹着眼泪。“他们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外婆抱着哭泣的姐妹俩说道。“外婆骗人,他们明明还在这里躺着,哪有很远很远?他们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我们?爸爸,妈妈,你看看我们呀,呜呜……”欧阳璐哭的更加厉害。“他们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我们?”对于欧阳璐的这个问题,在场的大人没谁能回答,只是所有的人都哭了,那就是一种默契,一种用沉默来表达的默契。那个队长扶起,说道:“老人家,请节哀顺变,对于欧阳夫妇的死,我们会有个交代”。
      虽然是眼前至亲的死亡的让她们悲恸,但欧阳家的两姐妹并不知道死亡到底是什么,死亡又意味着什么,或许她们所认为的死亡,简单也最直接的理解,就是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此后的一生。
      紧接着,是简单的葬礼,外婆带着姐妹俩来到了椰梦长廊。欧阳漫紧紧捧着爸爸妈妈的遗像,那天,淘气的欧阳璐异常的安静,她慢慢的凑近爸爸妈妈的遗像,嘟起小嘴,轻轻地吻在上面,就像那晚在书房她抱着爸爸的额头那样吻,带着同那晚一样的幸福的笑,仿佛爸爸妈妈还在身边。姐妹俩将爸爸妈妈的骨灰撒入了椰梦长廊,欧阳漫记得妈妈说过,椰梦长廊是她和爸爸定情的地方,也是他们生前最喜欢来的地方,姐妹俩也曾跟着爸爸妈妈在这片海上玩闹嬉戏。把骨灰撒在这片海上,给他们海的自由,也给他们海的陪伴和守望,在这片海上,可以望见他们的家。
      这之后,欧阳家的姐妹俩便跟着外婆生活了,生活里再没有爸爸妈妈,虽然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但无时无刻都不会再见。两年后,与她们相依为命的外婆病逝,失去了唯一依赖的两姐妹又该身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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